皂衣衙差站到乌蓬船上，抬头能看到画舫船头的甲板，除了四五船工懒散的坐在船头的搭蓬下抽旱烟，看不到其他人。他不想搭理画舫聘请的这些船工，听见船舱里有人断断续续的在调琴，他朝里面喊道，“紫烟姑娘，紫烟姑娘，能方便请柳小姐说话？”
画舫的花窗打开，露出一张白莹如玉的小脸来，看着皂衣衙差站在乌蓬船上喊话，没有说话，倒是个年约五十的清瘦老者从后面绕到船头来，先看了看天，见雨收了，才问皂衣衙差：“吴四爷寻柳姑娘有什么话说？”
金爷挤兑我呢？”皂衣衙差拱拱手，他姓吴、名四，因在衙门里当差乡里人家都唤他吴四爷，他也坦然受之，眼前这清瘦老者金旋是画舫礼聘的护卫，柳涵刚在这河堤外停船时，吴四亲眼看见县里十多名地痞流氓上船闹事被他的几个徒弟三拳两脚打踢下河去。这两天县里都传闻金旋在北平府是有名的武师，原先还在北平城里还经营一家武馆，因故破落了，带着几个徒弟在娼门寄食当了护卫。
吴四心想开婊子行的还真会做派，白河县的贱户可没有娼籍、乐籍之分，在他看来，柳涵名气再大，与县里鸣金坊的明妓暗娼没有什么分别，但偏偏那些当官的好这种调调，他在金旋面前不敢托大，只说道，“府君刘原大人正在县中，对柳小姐的义举甚是……甚…就是那个服气，有意办桌宴席酬……相谢，断不是只请柳姑娘过去陪花酒的。”吴四努力将丁儒文绉绉的原话复述出来，只是下山上堤这会儿就忘掉一些，自觉得话说得干巴巴的，临了又加了一句将丁知儒的本意漏露出来。眼睛往舱室瞟去，花窗里有青翠衣影飘过，却看不见人脸，心里想着“白河县的头牌红玉过夜费喊到天也不过三两银子，上船听这娘们弹弹琴唱唱小曲，倒抵睡红玉五夜了，真是从北平大城来的人，不简单。”
“烦请吴四爷稍等片刻，柳姑娘在收拾琴具，”傅青河眉头微蹙，又不能过分得罪本地官员，先将吴四晾在一边，转头又问站在乌蓬船头的青衣小厮，“你家孙公子身体怎样了？”
“身体倒是无碍了，只是整天坐在那里呆，像是丢了魂，也不出来见人……”青衣小厮漫不经心的回道，语气里对所谓的孙公子也没有十分的尊敬，还流露出些些许厌烦的神态来。金旋笑了笑，说道：“你求吴四爷到城里看看有没有能收惊的郎中，害赵公子这样，柳姑娘也十分的过意不去……”
“他自己要落水里去，关柳姑娘什么事，这两天还幸亏柳姑娘帮衬……”青衣小厮说道，又问船头帮着煎药的船家，“药煎好没？”忍不住抱怨起来，“幸亏没死，也保诺他能平平安安回去，我就算是交了差事，虽说是贱妾所生之庶子，但要是出个差错也不是我这个奴仆所承受的，祈祷他平安。不然我回去少不得给剥层皮下来。”
这三人嘴里所说的孙公子正坐在乌蓬船舱里——船舱狭小，光线昏暗，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是二十刚出头的青年书生。
他是广宁府梁县大族孙家的子弟孙鑫，初秋赶到北平府参加乡试，放榜时虽说勉强挤入榜尾，却也是整个东北五千参考士子里的幸运儿。他这样的幸远儿，幽州道三郡九十六府县三年也就只有一百五十几个。
乡试放榜的次日依照惯例地方上的官员要举办鹿鸣宴为乡试新科举人庆祝（因为宴席中要吟唱《诗经小雅》中的鹿鸣之诗，遂名鹿鸣宴）。自从玄宗后期开始风气就奢奢靡靡，随后期有‘安庆之乱’一时破落下来，但经过几代帝王终于在今朝宣宗皇帝手中恢复一些元气，所以现在鹿鸣宴也会邀三五名歌姬助兴，孙鑫在鹿鸣宴上初识江宁名妓柳涵就惊为天人，沉迷在柳涵的丰润艳色无法自拔。放榜后孙鑫专为柳涵在北平停留了半个月，柳涵给北平豪商赵善请来维扬老家为他老父六十大寿私宴唱曲助兴，孙鑫也不知分寸的雇了一叶轻舟、带着随从跟了过来。
前些天夜里想爬到乌蓬船的蓬顶上偷看柳涵弹琴，失足落下水，等给救上来时已经停了呼吸。本来已经做了溺死鬼，想不到的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又悠悠醒了过来，将请来的殓婆吓了半死。
“还是烦请金爷告诉柳姑娘一声，丁大人等着回信呢……”吴四在船头催促金旋。
外面的说话声，孙鑫在船舱里听得一清二楚，心想这贪腐白河知县丁儒想着讨好顶头上司要柳涵上岸陪酒还真能找借口，跑腿的吴四是白河县的刑房小吏，也十分热衷办好这趟差遣，在那里不停的催促。
过了片刻，舱外传来一个清柔娇腻的女子声音：“烦吴四爷转告丁知县、刘府君”：柳涵在这里停船十日献艺乞资助捐，是当众开口许了诺的。现在才第八日，硬是断了今日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小女子身在贱籍，也不想轻易毁诺，还想请丁知县、刘府君多谅解——丁知县、刘府君若有雅兴，柳涵在舫中煮酒相待，或者等刘涵兑现过了十天的诺言，再上岸向二位大人赔罪去……柳涵写了一张便条，请吴四爷转交给二位大人即可。”一番话涓滴不露的拒绝了个干净。
北平府的翰学院以及北平学社的那群士子虽然没有什么实权，嘴皮子却实在厉害，而且敢说，朝野大小官吏都怕有话柄落在他们手里；孙鑫心想维扬知府刘原到白河县来是为视察灾情，断不能为见一个乐籍女子在白河多滞留三天，当然也不可能登船相见。
“那我就回禀丁知县去了……”
听着船头的脚步声，林缚心想郑十是知难而退了，过了片刻又听见柳涵在外面开口问赵能：“赵能兄弟，孙公子身体恢复如何，要不要再请郎中抓两帖药？”
听着这声音，孙鑫眼前浮现一张容颜清丽、风情迷人的面容来——柳涵十四岁在北平笈子巷开馆献艺就有清艳之名，艳名远播的她此时还不满十九岁——心想：要是在世家大族，她这样年纪的少女还是不识世事人情、享受家人与兄弟姐妹宠爱的娇娇女，此时的柳涵却辛苦的周旋于权贵之间，勉强保持出淤泥而不染。
吴四回到丁儒身边，当着刘原众人的面把柳涵的话叙说了一边。听完刘原无妨的抬了抬头说道：“些许小事，不强求既如此我等去别处视察看看。“
此时不染，不等于永远不染，这跟群狼眼睛都盯着一块肥肉、这块肥肉能暂时安全的道理一样，难道这块肥肉还真的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成？
刘原头脑冷静的考虑着柳涵的事情，对柳涵再没有那种烧昏头似的迷恋。心想之前的他还真是烧昏了头的不知好歹，没有明确拒绝丁儒那番话，北平城里对苏湄倾心、觊觎的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不晓得有多少，此次邀柳涵到维扬来的赵善在这些人里都不能算个大角色，他刘原又有什么资格搏得艳名满大秦的柳涵的欢心？再说，柳涵对此次乡试高中第一名的解元令狐辙青睐有加，只怕私下里已有定情，完全没有半点心思放在别人的身上。
也许对柳涵来说，等令狐辙来年去长安会试高中仍念着她的情义娶她做小妾给世间添一段士子佳人的传奇就已经是她最好的命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