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虽不是官居国戚，却也是诗礼簪缨之族，谢家三子皆举业入仕，前几年废太子一案，权贵凋落，朝臣一空，此时正是用人之际，纯臣谢家三子皆升了官阶，其中又以二子谢林最宠，外派几年之后回京直升工部侍郎，三十岁年纪已堪堪近三品大员，自是前途无量。去年谢家老太太仙逝，谢家分家，此时二房居住的是西四胡同一所五进的院子。
邵素坐在车舫里正掀起帘子向外看，忽听对面谢蕴叹气道：“夫子，不知娘的病好了没。走的时候突然那样，我说要留下来服侍她，她偏偏不肯，让我跟着阿爹。”说着，那小脸露出哀伤之意。
邵素转过头，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髻，安慰道：“你娘既然肯这么说，肯定是会好的，别担心，一会儿子见到娘要高兴些。”说着，望着谢蕴的小脸。
“是。”谢蕴乖乖点了点头，邵素的脸色越发温和起来，自从萧生逝去，自己的世界已成了灰色，唯有眼前人，是生命的中点点亮，让自己抬头之间见到些许阳光。
正忖度间，忽听外面呼喝一声，车舫停驻，谢蕴欢呼道：“到家了，到家了。”说着，也不等丫头掀开帘子，已经忙不迭窜了出去，邵素抿了抿嘴，外面伺候她的丫头钗儿掀开了帘子道：“邵娘子”
邵素扶着她的手走了下来，见谢林已经下马，正与门前一女子说着什么，那女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姣花照水，弱柳扶风，依稀能看出当年美丽的模子，只是病容深重，被两个丫头左右扶着还摇摇摆摆，听谢林说几句话，那眸光正向自己射来。
邵素刚要上前，见谢蕴已经跑着扑了过去，道：“娘……。”那女子低头见到谢蕴，猛地甩开丫头的手，把女儿抱在怀里，还未说话，已经泪流满面。
邵素迟疑了下，停驻脚步，却见谢林向她招了招手，只得走了过去，听谢林道：“夫人，这是我信中跟你说的邵娘子，蕴儿跟着她不仅诗书上见功夫，其他才艺上也长进了很多哩。”说着，转身对着邵素笑道：“素儿，这是夫人崔氏，已经可以姐妹相称。”
听了这话，两个女子皆是一愣，一路行来，谢林一直以“邵娘子”相称，从未有这么亲密的称呼，怎么……她不解地望着谢林，却见谢林咳了一声，看向崔氏。
崔氏脸色变了变，嘴角露出苦笑，道：“妹妹好。”那笑容既带着凄苦，却也含着厉色。
邵素低下头，让睫毛掩住心绪，向崔氏盈盈下拜，静静道：“夫人好。”行的却是客礼，而不是姐妹礼。
“哦……。”崔氏低头仔细去打量邵素，见其不过十七八岁，容颜秀美，文质彬彬，一举一动颇有大家风范，只是神色未免太过沉寂了些，自己丈夫的意思是……
正想着，忽见身后窜出一人来，穿着青色朱衣，容颜娇丽，向谢林行了一礼，娇声道：“老爷。”正是妾室蓉儿。
谢林如今心里有了邵素，对蓉儿的心思就淡了许多，眼见蓉儿眼波里那深情脉脉，忽然觉得从前真是傻了，这少女虽然娇媚可爱，可怎么着也是一个不上台面的丫头，与邵素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自己居然顺着崔氏的话去宠这么个丫头，真真……一时想说点什么，却也不知要说什么。
听崔氏道：“老爷，进去吧。”
谢林点了点头，回过头来对邵素道：“素儿，走。”
邵素心里越来越惊诧，面上却不显，待所有人都进去了，才慢腾腾地跟着众人的脚步进了大门，这处院子是谢家的一处老宅，珠帘绣幕，画栋雕檐，邵素一路随着众人的脚步进了堂屋正厅，听着谢蕴与崔氏叽里咕噜说着什么，谢林却站在门口张望着，见了邵素，招了招手。
谢林是这里的主子，下人们看到他对邵素的宠爱，不由窃窃私语。
“这邵娘子什么来路，竟如此得老爷的欢喜？”
“谁知道呢，长得倒是好，自然被老爷看中了。”
“可是咱家老爷似乎也不像个好色的……。”
“谁知道呢，这男人的心……。”
“那夫人岂非，不是说她妹妹要……。”
邵素看着下人的神色，终于皱了眉——谢林在路上对她十分恭谨，让她本来放了心的，可进了这谢家宅院，恁地变成这等摸样，而且公然当着自家夫人的面……这是……这么想着，面上不显，低着头进了正厅，却不向谢林走去，而是走到乳娘袁氏身边，敛手而立。
谢林见邵素竟当众拂了她的情面，脸色微变，忽听崔氏道了声“老爷……。”抬起头见崔氏坐在椅子上，颇有不支之色，忙道：“你若是累了，让鸿儿福儿扶着回去歇息，养身子要紧，我也没别的事情。”
崔氏听谢林的意思，今夜竟不在正房了，忽然侧头望着邵素，勉强笑道：“不知妹妹与老爷竟……。”
“没有。”邵素忽然抬头道，声音并不大，却清清楚楚传遍了大厅：“夫人，我不过一个不祥的寡妇，且立志守节，老爷不过看我可怜，收留我做了西席，夫人不可妄猜。”
这话说得厅中人人变色，神情各异，崔氏神色莫测地盯着邵素许久，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说着，抬头看着谢林道：“老爷，你看邵娘子要安排到哪里好？”
谢林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闷声道：“你看着安排吧，我还有事，先去了。”说着，一甩袖子，向书房走去，崔氏见他如此，抿了抿嘴，对着旁边两个小厮使了个颜色，那两个小厮点了点头，追着谢林的脚步而去。
崔氏望着谢林的背影出了会儿子神，忽见谢蕴正仰头望着自己，见自己看她，便道：“娘，阿爹事情多着哩，我常见他忙到深夜也不得休息。”
听了这话，崔氏心头一酸，几乎又要掉下泪来，只是强忍着，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我知道他忙。”说着，抬头看着邵素，抿着嘴道：“邵娘子如此年轻，便立志守节，我十分敬佩，这样子……。”说着，看向旁边的一个婆子道：“李家的，你领着邵娘子去西边那处院子，蕴儿离那里也近，来往也方便。”
邵素点了点头，施礼道：“谢夫人。”厅内人却知那院子无论离正院还是书房，都是最偏僻的所在，崔氏这么做，显然又吃醋拈酸了的。
“夫人，要不我领着她去？”蓉儿走上前，对崔氏道。
崔氏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道：“邵娘子是客卿，你一个妾室领着她去做什么？认姐姐妹妹吗？”这话十分凌厉刻薄，蓉儿的脸“腾”地红了，咬了咬嘴唇，讪讪褪下。
崔氏也不看她，对李婆子道：“你领着邵娘子去西厢苑。”
李婆子见太太脸色不好，不敢多说，低低答了声“是”，走到邵素面前，道：“邵娘子，请随我来。”
邵素点了点头，正要跟着李婆子去，忽听崔氏又道：“慢着”，说着喘了口气又道：“邵娘子，先前伺候你的哪个？”
邵素抬头望着在厅房外侍立的钗儿，正要说话，听乳娘袁氏已答道“回太太，邵娘子的丫头是老爷给的钗儿。”
”哦……“崔氏点了点头，道：“邵娘子是客人，不可怠慢，这样子，我再指给你一个一等的丫头，温柔周密，倒是极好的。”说着，道了声“莺儿”，崔氏背后一个丫头站了出来，道：“夫人。”
崔氏道：“以后你与钗儿一起伺候邵娘子，不可慢待。”
“是”，莺儿低低答了一声。
邵盈抿了抿嘴道：“谢夫人。”一时四人向的西厢苑走去，邵素跟着那李嬷嬷七拐八拐，倒是明白了些什么，只西厢院自然是最偏僻之所，只是她心中并不介意，谢林那样对自己，哪个正妻会漠然处之？
她奇怪的是谢林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忖度间，见李嬷嬷停在一个院门前，回头道：“邵娘子，西厢院到了，委屈你了，这里还未曾打扫，一会儿子我派个粗使的婆子过来。”
邵素“嗯”了一声，道：“不妨事。”说着，推门进去，见茅椽蓬牖，瓦灶绳床，阶柳庭花，心里倒是一喜，她虽然性子大变，品味上却改不了文人习气，喜欢那素淡雅致的风景，这里种的都是些竹子，倒也符合了她兴致，进了正房，见家具皆全，却有些落尘，是多年未住的光景。
“娘子，你先不要进去，待我们打扫过了再说。”钗儿走上前对邵素道，她们一路行来，早已熟谙，因此说话比较随意。
邵素“嗯”了一声道：“没那么娇气，我与你们一起收拾就是。”说着，把行囊放下，看了看四周，道：“莺儿，你去打扫一下旁边那东厢房。”“钗儿把地扫一下。”顿了顿又道：“我把正房这三间洗刷下，若是粗使婆子来，让她把院子扫扫便好。”
莺儿见邵素如此吩咐，愣了楞，低低答了声“是”，走出去了。
钗儿望着她的背影半晌，忽然悄声道：“娘子，莺儿可是夫人陪嫁过来的，你……要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