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谢蕴穿着红色的喜服，只在袖子上标识了白布，静静走到邵素跟前，把头轻轻枕在邵素膝上，喃喃道：“我不想去给新母们贺喜怎么办？”……
崔氏去世前嘱托谢林做了“喜丧”——京都很多主持中馈的夫人去世后，家宅常常内乱失措，为了官家们的后宅安定，便兴起了一种贤良淑德的方式，夫人临死前给丈夫挑选妻子，去世之后便可迎亲，只要过了头七便可举行婚礼，如今崔氏头七已过，谢林迎娶一妻一妾进门，妻子乃典史女儿沈惠，妾则是京郊富户崔玉环。
邵素抚摸着小女儿的发髻，轻轻叹息道：“蕴儿，你这辈子可能会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
“那夫子是让我去做喽？”谢蕴眨着眼，干脆扑到邵素的怀里，蹭着邵素怀里的暖气——夫子向来严谨，不喜搂抱，可是自从崔氏去世后，她这样依恋着她，她也默许了的，两个人仿佛府里的孤雁，躲在谢府的角落过着自己的太平安好。
“爹爹若有了新夫人，还会疼我吗？夫子。”谢蕴闷闷道。
邵素嘴角弯弯，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真的有很多种，她不知该选哪种告诉她，因为每种都是谎言与真相的交织体，她沉默半晌，终于找到了方式，道：“只要蕴儿做好谢府的大小姐，老爷便一直会疼你的爹爹。”
谢蕴撇了撇嘴，道：“夫子最狡猾了。”
邵素嘿然半晌，拍了拍她的肩头道：“蕴儿去吧，给嫡母庶母行了礼就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你。”
“你不去吗？夫子，我希望你陪着我。”谢蕴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眼眸里充满了期待，甚至乞求。
邵素摇了摇头道：“夫子是寡妇，不能在这种场合出现的，蕴儿要自己去。”
“可是我真真不想去，你知道，娘刚没了便要装作若无其事的，喜笑颜开，好难受。”谢蕴那双大眼睛里又渐渐浸满泪水。
邵素不说话，只扶着谢蕴的双肩，望着她眼眸里的倒影，师徒这样对视了半响，谢蕴终于妥协了，撅着嘴道：“好吧，夫子，我去，不过今晚我要跟你一起睡。”
“好。”邵素答应得很快，道：“我说了，我会在这里等你的，快去吧，蕴儿”
谢蕴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邵素站起身，望着小女儿远去的背影发了半天怔，刚转过身，忽见一人正站在自己背后，唬了一跳，退了几步才看清，竟是一身喜服的谢林，似是喝醉了，扑鼻而来一身酒气，只是他向来气质儒雅，只是身子微微摇晃，倒也没有失措。
“老爷？”邵素奇道：“你走错地方了？”这是她与谢蕴的书房，幽雅娴静，寻常人等不会到这里的。
“我来找到你，邵素。”谢林见邵素全身戒备，苦笑一声，退了几步，坐在案几旁边的凳子上，又指了指最远的那个凳子，道：“坐，夫子。”
邵素始料未及，确实一头冷汗，这是他大喜的日子，来找她做什么？但是见他持之以礼，心头一松，徐徐在那凳子上坐了下来。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了，李嬷嬷把她的嫁妆单子交给了我，又告诉我如何准备后事，看来她早已料到，什么都准备妥当，连下一任的老婆都给我挑好了，有妻如此，谢某是不是该三生有幸。”谢林嘴角弯弯，一脸苦涩。
邵素不答，只微微低着头。
“我听说她在这之前，曾经找你去，你们密谈了很久？”谢林语气里全是疑惑。
“是。”邵素点了点头。
谢林见邵素只答了声“是”，便不再说下去，看来是不打算把内容告诉他的，按照这位的性子，问是问不出来的，他摩挲着案几上的波纹，那苦涩越发浓重苍凉，道：“夫妻十载，到头来最信任的竟是你，素儿，我该不该哭一场？”
“是。”邵素面不改色地点头。
“那你说，她为什么这么做？”谢林皱了眉道：“崔玉环的事情，我不是故意的，她是知道的，到死了还在吃醋吗？”
邵素不答，沉默半晌，淡淡道：“夫人去世前，问你还说过什么，我说没有，只是崔玉环很像年轻的夫人，夫人说，她知道了。”
谢林怔怔地咀嚼着这几句话，忽然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流泪，最后竟是泪流满面，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努力了，我已经很努力了，她却一直恨我，临死前还在怨我，素儿，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说着，忽然伸出手，紧紧攥住邵素扶着案几的那手。
邵素本能地想抽了出来，可看到那泪水，心中一软，闭上眼睛，又睁开，缓缓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说得好！”谢林抿着嘴，嘿然道：“我是不爱她了，我心里早就没有她了，她便是因为这个恨我吧，可是这怨谁呢？怨我？当初她与老太太斗，我顶着大不孝的名义护着她，老太太给我纳妾，当时是逼我娶贵妾的，我怕委屈了她，要了那几个丫头，结果她都给打发了，气得老太太逼着我休妻，竟惊动了族长，好歹被我摁了下去……
“如此又如何？她心里不知足，还是怨我收了那几个丫头，为了气我，竟把自己的孩子都作腾掉了，后来一直没有孩子，多少人逼着我纳妾，我一直不肯，她看不过了才让我纳了蓉儿，然后又怨我宠着那丫头，可那又如何？蓉儿起码肯对着我笑一笑，她总是惦记着几回过子，对我除了怨就是恨，自己病得起不来了也要让蕴儿跟着我驻边，就怕我再有了别的女子……。”
“素儿，我很累。”谢林攥着邵素的手，慢慢俯下身去，那泪水打湿了邵素的手，惊得一片冰凉战栗，邵素忽然闭上眼……
“素儿，我很累……。”这话恍惚之间有男人跟她说过。
现在是另外一个男人这么说……
当初恩爱，当初相许，全变成了重负，压得彼此喘息不得……
你说好端端的日子为什么过成了这样……
邵素忽然睁开眼，那泪水蜿蜒地流下来，她抬起头，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生命宛如一张草图，从来没有重写的机会，那些任性赌气，那些擦肩而过，过去了就是一辈子，再回首，竟然连让你惘然的资格都失去了的……
“重新开始吧，老爷。”邵素忽然开口道，声音微微带着嘶哑，却十分坚定的，道：“也许两个人都有错，可是不管怎样，过去了就过去了，如今老爷知道怎么做了，以后跟沈夫人好好过，日子会过好的。”
谢林却不说话，只趴着哪里，用脸贴着邵素的手，许久许久，才抬起身来，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却更加悲苦，道：“这个妻子是她挑的，我心里想的，并不是她。”说着，紧紧攥着邵素的手，仿佛害怕她抽手而去。
邵素嘿然道：“老爷放心，沈氏会把日子跟你过好的，她一定是贤妻，崔玉环便如年轻时候的夫人，老爷可以在她身上追回年轻时的影儿……。”
谢林沉默了许久，道：“这两个，是你与她一起挑的？”
邵素也不否认，点头道：“是”。
谢林忽然道：“为什么？你不是不喜欢我吗？还这么关心我？”说着，掐了邵素的手心，仿佛怨恨似的。
邵素淡淡道：“老爷误会了，我是为了蕴儿。”
谢林怔怔地望着邵素，那张秀美的面容因为经过了岁月的淬炼，越发显得清澈静然，若说从前如玉，此时便是水晶，在袖手凭栏处里，有着与世俗游刃有余的相容与雍容优雅的相隔，他竟不知一个女子会修炼成这样，是的，她不是最美的，也不是绝色，她的美并不惊心动魄，也不诱人心魄，而只是安静的，清澈的，透明的……
“翩如浮云，矫若惊龙”谢林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样的词句，叹息道：“素儿，若是相遇的时候，她是你就好了。”
邵素掉过头，脸上碎碎的光芒映衬得眉目越发磊落，只是嘴角的淡笑却更加冷清，道：“遇到我的话，结果是一样的。”
“为什么？”谢林依然攥着那手不肯放开。
“因为那个时候，我会跟夫人一样，甚至比夫人更甚。”邵素顿了顿道：“老爷，夫人不是不爱你，她只是……不知如何爱你，我们都一样……我，你，夫人，和……。”忽然止住口，不敢说出那个名字，那名字是她内心最深的伤疤，揭开了就是无穷的悔恨，她若是想活下去，就要避免想到那些。
可谢林却不肯放过，道：“先夫？”
邵素闭上眼，点了点头。
“我很羡慕他。”谢林幽幽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对你的心。”说着，忽然拿起邵素的手，放在嘴边轻轻轻吻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