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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如果我有锁链,我会把你拉到身边(4)

莱斯莉将所有东西铺在桌子上,拿起一颗香蕉形状的杏仁糖:“我爱吃这个,我爱这些小糖果,我爱这个国家。”她把装着糖的小袋子递到莉莲面前,莉莲摇摇头。“你可别说我没请你吃呵。”莱斯莉将糖块顶在舌尖上,玩弄了一阵然后嚼碎了。她撕下香槟外面的金属纸片,“砰”的拔出瓶塞。“弄到这个可不容易啊,”她说,“我不得不大老远地跑到博伊兰药房那儿去。”博伊兰药房的经营者并非博伊兰先生,而是麦尔·里弗什兹,而且那也不是什么药房,而是下东区所有红酒和烈酒的主要分销地。莉莲揣测着,莱斯莉一定和里弗什兹先生上了床或者答应了和他上床,要么就是在莱斯莉的精心策划之下里弗什兹先生在她的怀中遭遇了生死劫。无论里弗什兹先生最后是在家中与妻子玩着桥牌,还是在某张促狭的帆布床上仰卧于血泊之中,这次大餐总归都是某人对某事所付代价的一部分。

莱斯莉和莉莲躺回到绿色沙发椅上,盯着天花板,如同你在喝过三杯更像是兑了塞尔查水的杜松子酒的香槟后的那种状态。莱斯莉头枕在莉莲肩膀上,在她脸上留下一个甜甜的吻。她轻拍莉莲的手。如果莱斯莉是个男人,莉莲可不敢单独和她在一起。

朝向窗户,朝向窗外的河水,莱斯莉举起了酒杯。有几滴杜松子酒溅到了她手上,她把它们舔了干净。

“一路顺风,”她说,“祝你好运。”

莉莲看着她:“那可不是什么冒险,莱斯莉。”

莱斯莉不想为此争论。那是一场冒险,是莉莲的又一次机会,其实她甚至连一次机会都不应得到。莉莲没有任何招术来应对这个城市里的生活。她有两次出人头地的机会,而她却抛弃了婚姻和生儿育女,抛弃了与一个老男人之间的妥当关系和与歌剧界偶像之间自始至终的伪装游戏,抛弃了这其中蕴蓄的无限可能。莉莲应该在一个小城市里寻找另一个机会的。莱斯莉希望莉莲再试一次。她希望莉莲离开。

莉莲喝了一口泡沫丰富的杜松子酒:“人们都喝这个吗?再告诉我一遍,卡奇科夫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于是莱斯莉告诉了她。她说我跟你讲过了的。品斯基夫妇从克里姆博格家的院子后面穿过时发现了小苏菲。莱斯莉再次描述了苏菲当时身上有多脏,膝盖擦破了,小手和小脚上的娇嫩皮肤里嵌着沙砾。莱斯莉又一次讲到品斯基太太不忍将苏菲,一个犹太女孩,一个孤儿,留在那里,因为她已经掩埋过四个婴儿了。莉莲说,四个?我以为是三个呢,尽管她只记得那么一次,当时她应该是十二岁,品斯基太太****全身来到她家院子里,有血从她两腿之间流下来。两个女人躺到床上,在太阳即将西沉的时候,她的母亲为品斯基太太穿上了一件旧裙装,又送给她半只鸡带回家做晚餐。

莱斯莉说:“也许是三个吧。”

莉莲说:“丽芙卡·品斯基带走了苏菲?卡奇科夫没告诉过我。我看见他了,他也看见我了。为了找她,那整个村子,那该死的省区,我肯定走了上百遍。”

莱斯莉又给自己倒了一些香槟。

“不管怎么说,他最后还是告诉了我。我们交情很好。”

“哦,是吗?那么玛丽亚姆呢?她的关于小蓝丝带的故事呢?”

莱斯莉耸耸肩。

“谁知道呢?我们能责怪可怜的玛丽亚姆吗?她弄错了呗。她还以为我也死了,在畜棚里被烧得焦脆了呢,但是她这个也搞错了啊。谁也不清楚有些人对这种事会做出什么反应来。她神经错乱,弄错了。”

“她认为她看到我死去的女儿从她旁边的河里漂过去了,这也会错吗?”

“是啊,弄错了。”莱斯莉朝旁边看去,“还有,她已经疯了。你没注意到?我是想说,在她意识到这点之前,在她像她希望的那样看清楚了这件事之前,你已经到这儿来了。而品斯基一家确是来了又走了。”

“肯定有人看到了品斯基夫妇带走苏菲吧——”

“在大半夜,在非犹太人把人杀死在床上的时候?谁顾得上看呢?反正我不在那里。”莱斯莉说。

“那你当时在哪儿?”

“安全的地方。”莱斯莉说着,跟莉莲碰了一下杯。

莉莲不知道自己想从莱斯莉那里得到怎样的答案。从她口中得不到更多。寻找苏菲似乎很愚蠢,更糟糕的是,那似乎是疯女人的行为,似乎是莉莲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她必须相信莱斯莉。她必须离开这所公寓,离开她的情人和她的习惯。她必须离开罗伊埃尔餐馆,离开水果商卡尼提,离开制衣间里的收音机,离开麦尔所钟情的干净的绣花被子。她必须前往某个被上帝遗忘的地方,在那里她会发现她的孩子已经死去,或者永远不会找到。但她还是不得不走。

莱斯莉看出了莉莲的迟疑。她说:“还记得她穿小袜子时的样子吗?一只脚上套一个。还有那个娃娃,她喜欢的那个娃娃,叫什么名字来着?”

“赛德莉。”莉莲说,接着她仰躺下来,紧闭上双眼,好将苏菲的样子留住,仿佛一场梦就要走到尽头。通常最后一个睡也最后一个醒的莱斯莉把麦尔的一条柔软的绿毯子盖在她表姐身上,她很高兴在这宽广缤纷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成为她的囚牢。

莉莲在打点行装,而莱斯莉则在一旁走来走去。莱斯莉在装麦尔内裤的抽屉里找到了十二美元,两双羊毛袜子以及一块很大的棉质手绢,这些都能用得着。如果他有,她可以帮莉莲搜罗到更多东西。她摸遍了整个衣柜,查遍了麦尔的衬衫和莉莲的外衣,她把麦尔的一对银袖扣拿起来又放回去,最后装进了衣兜里。

“裤子呢!”莱斯莉说。

“如果我有的话。”

莱斯莉摇摇头,略略地表示出无法理解她的懦弱,然后拉开了衣柜的门。她们打量着三条男式长裤,黑色精纺毛料,海力斯斜纹软呢,绿色华达呢。莱斯莉拿起那条似乎既适用于荒郊又来自于野外的斜纹呢裤子,将木挂钩撇到地上,又将裤子抛到床上。

“现在你就有了。”

莉莲把裤子叠了起来。这便是她得到的帮助。她碰到了一个会从死人眼眶里偷出几分钱来的女人(莉莲能听到莱斯莉说,既然这人死了,那么谁会需要这钱呢,我还是他?),碰到了一个深深爱上死亡的疯狂的男人,他正将莉莲往前推并一心企盼着来生的重逢,她碰到了宛如天堂的罗伊埃尔餐馆,在那里,有免费的蛋糕和浓烈的红茶,所有一切不仅仅被宽恕了,也被撤销了。她叠起一件汗衫和麦尔的羊毛外套,卷起一条宽皮带放在两件女式背心上,又把她冬天穿的灯笼裤和麦尔的短袜与手帕塞到她的小背包的最底层。她更希望能带上长筒袜,想象着一次有丝袜也有漂亮的海蓝色镶钻舞鞋的旅行会让她感觉好些,但她还是想得很清楚。她把丝袜和鞋递到莱斯莉面前,莱斯莉立即收下了。

“它们……很俏皮。”莱斯莉话音未落,那丝袜和鞋已隐入她自己的小袋子里。

“是啊,”莉莲说,“可爱,俏皮,时髦。”

“没错,很时髦。”

莉莲的背包几乎装满了,可还有一条挂在衣橱里的裙子,一抽屉带不走的衬衣和运动衫。看到莱斯莉正觊觎着那条裙子,莉莲笑了笑。莱斯莉是一只狼,而其他人都是羊羔、圣徒,或麻雀。

“都是你的了。只要合你的身。多保重。”

莱斯莉已经有了计划。她找到了两个来自敖德萨的淳朴女孩儿,都是有工作的人,她们有一张大沙发,再没有其他的住宿者,也不打算再添新的睡客了,情况就是这样。目前她们两人正在家中面面相觑,在孤独中度过无数个夜晚,莱斯莉已经用各个击破和同时出击的方式说动了她们。她把她所知道的关于布尔斯坦家的每一件趣事讲给她们听,从斯特利考夫糖果店给她们买来蘸巧克力的水果糖,允许她们在周四晚上把她带到敖德萨互助协会剧院,接下来是芭蕾舞和盛大的冷餐会。那对姐妹说,莱斯莉是她们见过的最有趣的人,她早就应该搬进来了,她们爱死她了。

莱斯莉计划着将莉莲送到街角,像剧中人那样留给她三个亲吻,然后再回到公寓里做最后的清点。她所相信的是,你可以在看上去在做坏事的同时仍不失为一个好人,她相信,只要你不一门心思地败坏别人,你就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伤害。她会给麦尔留下他的家具(除了那栗色的丝绸座垫之外,她来这儿的第一个晚上就喜欢上它了)和他的衣服(除了一条蓝色羊绒围巾之外),既然莉莲不想要的话她也会带走那件绿色雪纺睡裙,冰箱里的食物她会尽可能地搬走。莱斯莉又查看了一眼冰箱,朝莉莲举起了一根意大利腊肠。

“不,你需要就拿走好了。麦尔直到明天都不会回来,肯定的。”

莱斯莉一直在盼望麦尔的到来,让他看看她将成为一个多么完美的伴侣,比莉莲更听话更让人顺心(莱斯莉认为这并不难做到,莉莲似乎认定了在这国家的任何地方男人们总是想摸清你的感受),现在她不免有些失望但没有说出来。莱斯莉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她的感受,甚至当她成为维尔纳艺术剧院天真少女的下一任扮演者时,当她取代艾达·利普金扮演起朱丽叶并以其新自然主义风格造成巨大轰动以至于百老汇女星都偷偷溜进来看她表演时,当来自塞缪尔·高尔德温电影公司的人在艾尔摩洛哥酒店用过晚餐后把名片按在她手中并暗示如果她试镜能让他满意她便很快就会有一个新名字时,莱斯莉·珀尔穆特都不曾想过要告诉任何人她的感受。在试镜时,她就像在电影中那样展现出雪花石膏般的面庞、暗淡的眼睛、苍白的嘴唇,一反****的形象,光滑整洁,没有珠宝抑或蕾丝的缀饰。她的讽刺,冷漠和现代感都是真实的,不容置疑。

酒吧里几乎漆黑一片。莉莲每动一下,身上的硬币和被雅科夫别在她外衣内侧的不锈钢别针(你想不到吧,他说)就叮当作响。她很高兴没有人能看到她在哔叽布料制成的宽松外衣和棉布长袜之下流汗的样子。她只能看见雅科夫的脸因为她就站在他身边。其他的男人都只是影子,没有女人。男人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在小桌子旁或紧挨着昏暗的长条柜台站着。她能看出来这是个气氛严肃的酒吧。这是一个供男人们喝酒的地方,弥漫着这种地方应有的味道,潮湿的毛线,汗液、尿液、烟草,地板时常被泼溅上啤酒,每次你从上面走过时都会闻到啤酒花和麦芽的气味。

“你从前来过这里?”莉莲问道。很难想象雅科夫在其中的一张桌子上啜饮清茶的样子。

“哦,是的,”他说,“从前。”

“和鲁本一起吗?”她又问,她希望这是她最后一次提到那个名字。如果他的面庞始终停留在她眼前,她就无法看清前方的路。

“我们的鲁本?”雅科夫压低了声音,“在这个臭粪堆里?”

一个有稀疏的红发和白色连鬓胡子的男人扣了扣雅科夫的肩膀。

“施梅尔曼。”他说,于是两人彼此相对。他们很快地握了手,那个红头发男人看了一眼莉莲。莉莲觉得自己在礼貌地微笑,但是男人却蹙着眉斜眼一瞥,这么说来可能是她的笑容有些不妥,或是她那根本就不是微笑。

“直达芝加哥,欧布利恩先生,”雅科夫说,“还有一顿午餐。”

“当然,”那男人说,“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是你女儿?”他问道,稍稍压低了一只眼皮。

“是的,”雅科夫说,似乎这是对莉莲的一种保护。她把头发朝后抹了抹,挽起他的胳膊。

欧布利恩摇摇头,仿佛他从未听过如此明目张胆的谎言,仿佛雅科夫在利用家庭关系这一神圣的纽带来掩盖他自己的目的犹太人的邪恶目的。他把手插进裤兜,仿佛为一场赛马明智地投了一小注的人正在观看这场比赛。雅科夫掏出钱夹,红头发搬运工把头扭向一旁看着门,完全不在意雅科夫手部的动作。

“昨天给了你一美元,加上这些就是五美元了。”雅科夫说着,把钞票放在搬运工手中。

“我们喝一杯吧。”欧布利恩说。

两人喝了酒,雅科夫付了钱,必须得由他付。他站起身准备和他们一同前往火车站,但搬运工却把他推回到椅子上。

“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先生,”他说,“我们三个一起站在月台上吗,那可有点儿怪啊。只管把小的留给我好了。现在就在这儿说再见吧。”

莉莲和雅科夫注视着彼此,欧布利恩在一旁看着表。雅科夫拿起了他的空杯子。他可以把它摔碎然后在胸膛上刻下莉莲的名字。他又把杯子放下了。没有必要,她的名字已经留在那里了。

雅科夫用力拥抱了莉莲,他们拥得紧紧的以至于他外衣上的四个扣子隔着她的毛衣她的衬衫和她的胸衣压进了她的皮肤里,她双手交叉搂着他瘦削的脖颈,好像他是她的父亲。

“Zay gezund hey。”莉莲说。与上帝同在,与我的爱同在。她是在说,跟我一起走。她是在说,不要离开我。她是在说,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来。她是在说,别让我离开。

帮助莉莲离开是雅科夫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在她走后,他终止了在罗伊埃尔餐馆里的歌唱,终止了对鲁本的戏弄和对麦尔的嘲讽。鲁本的疲惫成了他的疲惫,麦尔的谎言成了他的谎言,全世界的罪行和不公审判也都成了他的负担。他把几条毛巾铺在浴盆边上以防迸溅。他用笨重的扶手椅抵住前门。他爬进滚烫的浴水中,身旁的席子上摆好了一切东西,这一次没有鲁本在场把他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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