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子走了。
草原上一片狼藉,有不少人家的肉干,羊毛毡,以及一些值钱的东西都被悉数抢走,留下的,是弥漫的绝望。
牧民们各自收拾着器什,也不敢吱声,对他们而言,这样的事太过稀疏而平淡,有什么好抱怨的呢?谁让人家是王族,而自己,只是一个贱民。
贱民们的一切,都是属于王族的,这是他们从小受到的教益,没有去想过,这一切到底是合理,还是不合理。
存在即合理。
王族们掌管着所有的一切,也有权利享受这一切。
而牧民们,除了每天跪在地上祈祷,便是抱怨自己天生命贱。
草原上的春天总是很短暂,几乎转眼间,夏天到了,草地上开满金色的仙女葵,牧民们仍然勤奋地劳作着,过着简朴的生活。
一天夜里,所有人睡得正熟,帐篷外忽然响起阵阵雷鸣,紧接着有人大喊道:“快跑啊,发大水了!”
发大水了?
所有人一齐从帐篷里冲出来,却见冷泌泌月光下,一阵白浪正滚滚而来,铺天盖地,已经卷走了两岸不少的毡包,还有人在水里奔走,呼嚎。
“爷爷。”阿巴鲁从帐篷里冲出来,“快跑吧。”
“我的羊,我的羊。”老卓慕却还想着要带一只羊走。
“快走吧爷爷。”阿巴鲁一把攥住他,“别再管那些羊了。”
“你知道什么啊。”老卓慕拨开他的手,“那些羊是爷爷的命根,是爷爷的命根啊。”
阿巴鲁索性拉起他就跑,后方,滚滚浪滔卷袭而至。
王廷中也是人影重重,不少人披衣而起,走出帐篷,眺望那一带滚滚的波涛,像千军万马般冲过去。
“洪儿……”齐元凯刚说了两个字,便打住话头——他本来是想让齐隆洪去看看,帮助那些难民,只是,齐隆洪肯吗?
在所有西番贵族的认知里,那些贱民都是他们奴役的对象,是他们的羔羊,他们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怎么会纡尊降贵去救他们呢?
“父汗。”
齐元凯深吸一口气,决定再给自己这个儿子一次机会:“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齐隆洪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还不简单,等洪水退了就是呗。”
“那些牧民呢?”
“他们自己会挣扎求存的。”
“照你这么说,对你封地上的牧民,你也半点责任都没有?”
齐隆洪愣住,他还不曾见自己的父汗,如此声色俱厉地说话,一时怔在那里,有些无措。
“你们呢?”齐元凯又将目光转向其他的三个儿子,却见他们均是一脸漠然,再看其他的贵族们,仍然如此。
齐元凯的心,终于沉到了谷底,一股强大的疲惫,忽然涌了上来,他高大的身躯不由晃了两晃。
云尹赶紧上前将他扶住:“大汗,还是先回去吧。”
齐元凯没说话,转头默默地走开。
“你们说,父汗他这是怎么了?纯粹没事找事。”
“就是嘛,反正这场洪水,又不会淹到王廷,多死几个贱民有什么,还省得咱们给他们草地,牛羊。”
“走吧,我帐篷里的酒还温着,肉也烤得正香呢。”
已经走远的齐元凯听见这些议论,眸色愈加冷沉。
回到帐篷里,他连披风都没解,便那样躺倒在椅上。
“汗王。”云尹凑过来,想要替他解衣,却被齐元凯伸手挡住,“我有些累了,你下去好生歇息吧。”
“是,汗王。”
云尹深深看他一眼,默默地退出去。
齐元凯就那样静静地躺着,躺着,不言,也不语。
他忽然好想念自己的小儿子,想念他那双温润的眼眸,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咩,咩——”小羊羔仰头看着司徒薇,发出一声声惊颤的叫声,惹得司徒薇伸出手去,摸摸它的小脑袋,“小不点,你一定要多吃一些,只有这样,你才可以长得很高很高,不受任何人欺负。”
司徒薇正说着话,忽然看见齐隆浩闷着头,从草地另一头走来。
“你怎么了?”
齐隆浩抬头看她一眼,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怎么了?”司徒薇又问了一句。
“齐纳河发了大水,冲走了很多毡包。”
两人久久对视着,没有言语。
齐隆浩接过司徒薇手里的鞭子,赶着羊群慢慢地朝前走。
“阿妈,阿妈……”
一个小女孩儿的哭声忽然从山坡后传来:“阿妈你怎么了?”
司徒薇几步走过去,看见草地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妇女,她的嘴唇干燥,绽着丝丝血口,身上瘦得连多余的肉都没有。
“她这是饿的。”司徒薇折身走回,齐隆浩背着的口袋里掏出两块酥饼,走回妇人身旁,蹲下身子,将酥饼凑到她唇边,未料,妇人却推开了她的手,连连摇头,“不,不可以,现在,谁家都没有吃的。”
“没关系。”司徒薇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笑,“您吃吧,我家里还有。”
“阿妈,您快吃吧,吃了这块饼,身上就有力气了,阿妈身上有了力气,可以做很多的活,小阿昌就可以跟妈妈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了。”
“对啊。”司徒薇点头微笑,“快吃吧,你的女儿需要你。”
妇人舔舔干裂的嘴唇,眼里满是感激,颤抖地握住司徒薇的手:“可是,小阿昌她,她也有好些天,没有吃东西了。”
“你先吃,我会再给小阿昌吃的。”司徒薇柔声劝道。
妇人这才咬下一小块酥饼,慢慢地咀嚼着,咽了下去,等她吃完酥饼,司徒薇又喂她喝了半竹筒水,妇人的气力这才好起来,慢慢坐直身体,深深地看着司徒薇:“您真是一位好姑娘,您的善心天日可鉴,老天一定会保佑你的。”
“大妈,长生天也会保佑你。”
“哎。”妇人却长长地叹了口气,“但愿吧。”
司徒薇站起身来,走回齐隆浩身边,把那只装酥饼的口袋取下来,双手托着,走回妇人身边:“这些……”
她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忽然冲过来一个汉子,居然一伸手,便把那袋子给抢了过去,拉开绳子,从里边掏出一只只酥饼就往嘴里塞。
“你怎么能这样?”司徒薇冲过去,把布袋夺回来,两眼圆睁,“这是给大妈吃的!”
“吃一块。”对方双眼乱闪,“吃一块怎么了?人家也很饿嘛。”
“可你是个男人,再怎么饿,也不能抢女人的东西吃。”
汉子的脸色有些红,擦着嘴上的渣滓,脸色有些讪然。
“真是地。”司徒薇十分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将布袋交给小阿昌,“你收好,替你阿妈收好,一定不可以再让坏人抢去,知道吗?”
“知道了,大姐姐。”
小阿昌说完,将布袋紧紧地抱在怀里,冲那个男人刮脸皮:“羞羞,羞羞,还抢女人东西吃。”
她一面说,还一面不停地吐舌头,气得那男人直瞪眼。
“大姐姐,我走了,谢谢你的酥饼。”小阿昌说完,扶起自己的母亲,赶着羊君离开了。
“隆浩,我们也走吧。”司徒薇转头看了齐隆浩一眼。
“嗯。”齐隆浩点头,正要离去,一道懒洋洋的声线忽然传来,“五弟,你这些日子过得还好么?”
齐隆浩和司徒薇转头一看,却见二王子齐隆洪,三王子齐隆泯,和四王子齐隆湛,正分骑在三匹马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尤其是齐隆湛,正用一双锐利的眼眸,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司徒薇。
齐隆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格外阴沉。
“怎么?”齐隆洪轻轻地抚摸着马背,“阔别多日,五弟却似乎,并不顾忌兄弟之间的情谊啊。”
“几位哥哥请慢慢逛,小弟先行一步。”齐隆浩拱手行了个礼,正要退开,齐隆湛已经打马上前,将他拦住,“五弟,好不容易见着面,总得慢慢地叙叙旧,何必着急走呢,快快,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是谁?”
齐隆湛仔细看着司徒薇,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似地道:“咦,对了,这个人,看上去很熟悉……”
他打马绕着司徒薇走了几个来回:“啧啧,这背影在哪里见过,抬起——”
他话音未落,齐隆浩已经闪到司徒薇跟前,紧紧将她护到身手,双目凛凛地盯着齐隆湛,用无比坚决的口气道:“她是我的王妃!”
“王妃?”齐隆湛唇边挑起一丝轻蔑的笑,“五弟,你在说笑话吧?西番铭文规定,王子绝不能纳奴隶为妃,难道,你想破这个例?”
“我不管,在我眼里,她就是我的王妃。”
齐隆湛微微眯缝起双眼,上下打量着齐隆浩:“我的五弟,你倒真有骨气,哥哥我佩服,不过,你说了不算,连父汗说了都不算,如果她是西番女子,那还好说,可她是什么?她是一个从中原掳回来的奴隶,不折不扣的贱民,你觉得,就凭你,能护住她吗?”
“我为什么不能?”齐隆浩眼中却无一丝怯惧,仍然那般直挺挺地护着司徒薇,“她是我的王妃!她是我的王妃!她是我的王妃!”
齐隆洪三人齐齐吃了一惊,他们原本以为,这个从小被他们看不起的人,只是说说而已,孰料他竟然如此较真。
齐隆湛也收了自己的戏谑之意,他原本以为,只要恐吓齐隆洪一下,他就会后退,孰料齐隆洪竟如此桀傲。
他定定看了这个男人许久,终于作罢,调转马头,冷冷地丢下一句话:“那么我亲爱的五弟,你最好向长生天祈祷,自己活得久一些!驾!”
三人松了一口气,司徒薇这才靠过去,有些忧虑地道:“现在好了,你把他们全都得罪光了。”
“没事。”齐隆浩摇头,转脸看着她,“只要你没事,我什么都可以做。”
司徒薇深深地看着他,鼻子忽然一阵酸楚,进而近前,一把将他抱住,紧贴着他的脸颊。
“知道吗?”齐隆浩拿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对于我而言,你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绝对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你,绝对,不容许。”
“我知道。”司徒薇点头,“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加心痛,我好心痛。”
“没事。”
他们俩久久地依偎着,依偎着,直到天空重新变得黯淡下来。
“我们回去吧。”齐隆浩握紧司徒薇的手,生怕她有任何闪失。
两人赶着羊群,回到山洞里。
司徒薇烧了一锅热水,解开发髻,将整个身子浸进去,用柔软的刷子慢慢地洗着,直到把自己全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才起身穿上柔软的布衣,披散着头发走到榻前。
“来。”
齐隆浩将她拥入怀中,拿过一条毛巾,轻轻替她拭着头发上的水渍,直到它们完全变干。
掀开被子,齐隆浩把她裹进去,咬着她的耳廓,细细亲吻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