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侍女不满道：“你这婢女好没礼教！见了夫人，既不行礼，说话也随便了些！”
小女童忽闪着大眼睛，道：“可是紫荆姐姐就是紫荆姐姐，不是什么夫人呀！”
“你……快些住口！”
侍女面色大变。她是从享王府中出来的侍女，知道紫荆并非是绢儿，但宫中许多宫婢内监不知道，做奴才的，口自然要紧。
小女童见她紧张模样，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
“大姐姐，我说错话了么？”
紫荆本是心情欠佳，被这活宝一掺和，不禁嘴角微扬，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妹妹性子活泼可爱，好了，别跟她计较。”
侍女悻悻地福了一福，小女童却如发现宝物。“紫荆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我喜欢你！”
随后上前几步，抱住紫荆腰身，脸埋入紫荆衣裙中，狠狠吸了一口衣料上的熏香。“紫荆姐姐人长得美，身上好香，人也很和气，不像我大姐敖登格日乐，整天凶巴巴的！”
紫荆摸摸她的头。“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我叫萨仁格日乐，七岁了！”
才七岁？
紫荆蹙起眉。这女娃身量比寻常女童高大，先前紫荆见了，以为她已有十一二岁。年纪虽小，但十一二岁做婢女的孩子不在少数，故而紫荆未往心里去。
可若才七岁……阿当罕薛禅带着一个七岁女童入安康城是为了什么？
“萨仁格日乐小妹妹，你……不是婢子吧？”
“紫荆姐姐真聪明！”萨仁格日乐仰起小脸，讨好地笑道：“我是阿当罕哥哥的保护者，未来的大萨满哦。”
“大萨满？”
“就是像姐姐一样，能呼风唤雨，是草原上最尊贵的人！”
“原来如此。”紫荆颔首，她恍惚记起还是南齐民家女时，听谁说过草原上有巫师，同道门中人一般能习得异术，却不以得道飞升为修炼目的，想来大萨满便是这种人。
“唐先生遣你来做什么？”
“嗯……阿当罕哥哥他说……”
萨仁格日乐四下打量，忽然踮起脚尖，凑至紫荆耳边，轻声道：“他说孙将军很想念你。你若是能出来，明日到城中的登西楼一聚，可好？”
孙将军？紫荆又是精神大震。
“陛下近日身子大好，已无须我日日相伴，我明日便向陛下告假。说来这么多日不见，我也很想念孙大哥。”
“好咯！”萨仁格日乐拍着小手欢呼：“紫荆姐姐答应下来，我能可以向阿当罕哥哥交差咯！”
紫荆见她雀跃的模样实在可爱，禁不住伸手去摸她小脸蛋。萨仁格日乐忽而面色一变，阴测测道：“姐姐，接下来，我要向你讨教——”
一道如镰疾风，猛然朝着紫荆劈过来！
紫荆一惊，侧首一闪，同时手中动作，以风力为自己造个护盾。
哐当——
风镰准头似乎有些偏，没打着紫荆，将室内紫檀桌劈成两半！
“紫荆姐姐身手好灵敏！”萨仁格日乐一吐舌头，道：“那看我这招又如何？”
而后，萨仁格日乐口中念念有辞。
狂风骤起，云层中隐隐浮出一个龙头，竟与紫荆救鱼锦乡民所用的术法一模一样！
“不可！”
紫荆惊叫出声。风龙破坏力巨大，用在地势开阔的地方倒无妨，用在此处，只怕会将整个皇宫都毁了！
紫荆略一沉思，为自己施展了踏云之术，闪至萨仁格日乐身边，伸手捉她。萨仁格日乐仗着自己年幼体轻，灵敏地左躲右闪，紫荆一时气极，瞄准她身子扑了过去。好不容易将她按在怀中，又不知该怎样劝说这小姑娘，干脆举起巴掌，狠狠朝她扁平的臀部拍下去。
“快停下来！”
萨仁格日乐怔了一怔，竟真的停下术法，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看走眼了！紫荆姐姐一点也不和气！和我大姐一样，整日打我屁股！”
紫荆无语，心想萨仁格日乐这样淘气难怪会被教训！
萨仁格日乐哭了片刻，见紫荆一副哭笑不得神情，又凑上前去，讨好地蹭了蹭紫荆的腰。
“好啦！紫荆姐姐，是我不对。因为人家……人家不服气嘛！”
末了又道：“人家只是吓吓你，那个法术好难的，其实人家每次只能唤出一个龙头，多的就唤不出来了。”
紫荆只得安慰她：“你小小年纪，能唤出龙头，资质已是万中挑一……不，万中无一。”
当年雪睨教她这招，她花了一年才学会，雪睨却极为高兴，连声称许多道门中人穷尽一生也学不会，紫荆短短一年便能运用自如，资质万一挑一。那么，七岁便能唤出龙头的萨仁格日乐便是万中无一！
“真的吗？”
“嗯。”
萨仁格日乐满足地笑了。“紫荆姐姐果然还是好人，敖登格日乐大姐就不会这样夸我！”
紫荆无言以对。“对了，你为何说你不服气？”
“先前说过了嘛，我是阿当罕哥哥的护卫，应该保他平平安安进入安康城。可是阿速特部的可汗爷爷是个坏蛋，派出了胡和鲁萨满来对付我。我忙着和他缠斗，与阿当罕哥哥失散，阿当罕哥哥还被阿速特的勇士打伤，失去记忆，流落民间。阿当罕哥哥常说，是紫荆姐姐保护了他，你是他的大恩人……我、我没尽好护卫的职责！”
萨仁格日乐说着，又嚎啕大哭。
紫荆听得心生怜悯。保护成年男子的重担落到一个七岁女童头上，未免太荒谬了些。纵使萨仁格日乐确实本事不俗，自身都心性未定，又怎能做好护卫之职？
“别哭了，唐先生不会怪你的。”
“阿当罕哥哥是不会怪我。可是、可是……这样一来，人家又欠阿当罕哥哥一堆娃娃了！”
“什么娃娃？”
“阿当罕哥哥常说，大草原是他的，无论一草一木还是一匹马一只羊未来都属于他。如果我在草原上做了错事，就是损害他的利益。只有给他生一个娃娃才能偿还！到现在，我都欠了他……”萨仁格日乐扳着手指，将肥乎乎的指头数了一遍又一遍：“嗯……十五个娃娃……这次我犯了大错，生一个肯定不够还债！一年生一个，要生上很多很多年呢！”
“呃，按理来说，女子大概生不了那么多……”
紫荆再次说不出话来，唐致远教导孩子的法子，也未免奇特了些。
但她想象这孩子长大后的模样，必定是绝代佳人，古灵精怪的性子配上唐致远的幽默言辞，大概也是妙趣横生。
不想萨仁格日乐自信满满：“我是未来的大萨满，别人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
“对了，大萨满即巫师，也可成亲生子？”
“怎么不行！”萨仁格日乐骄傲地扬起小脸：“我大姐也是未来的大萨满，一年后便要接过大萨满之职。待她满二十，便要禅位于我，然后阿当罕哥哥！我妹妹乌伦珠日格也是未来的大萨满，待我二十岁，她又能继位！不过那时阿当罕哥哥年纪很大了，她只能嫁给他的儿子！”
紫荆顿生疑惑：“你们为何……都要与唐先生结亲？”
“因为……阿当罕哥哥是我们三姐妹挑选的大可汗！”
萨仁格日乐喘了口气，不等紫荆反应过来，又道：“两年前，我妹妹乌伦珠日格降生之际，大萨满预言，我们三姐妹都会成为草原至高之王的妻子。待到乌伦珠日格满月，父亲将草原上的王子们聚集起来，要我与敖登格日乐大姐暗中挑选大可汗，我们只往人群中看了一眼，便明白了，那人是阿当罕哥哥！因为我们三姐妹所侍奉的白鹿走到了他身边！在他旗下，瓦当部将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部落，开辟人们无法想象的大国度——从日出之处到日落之处，都是他的国土！”
紫荆听了，沉默不语。唐致远来头竟然这样大。
但正如萨仁格日乐所言，唐致远比起陈康或是陈齐，更让人觉得亲近。她在帝王间所感受到的扭曲之处，于唐致远身上不存半分。
如果这便是“大可汗”的气度……
紫荆沉思半响，想起人间改朝换代，帝王更替，并非她能关心之事。
“紫荆姐姐，还有还有，阿当罕哥哥身上有一件至宝，也是我大姐为他求来的哦！”
萨仁格日乐见紫荆半响不语，生怕冷场，献宝似地凑上来，轻声道。
“至宝？莫非是……墨玉玉佩？”
“对的对的，紫荆姐姐真聪明！”萨仁格日乐拍起手来：“玉佩里不但注入了阿当罕哥哥的精血气，可以为他挡劫，更有我大姐施展的返魂秘术。日后即便他身死，只要尸身不腐，玉佩又在他身边，便能气死复生一次哦！”
“反魂秘术！”
紫荆又是一惊。反魂乃操纵生死的大事，因有违天道，道门中人禁止习得此术，北狄巫师却可以做？
“嗯！”萨仁格日乐得意地点了点小脑瓜：“这是只有大萨满才能施展的术法，代价很大。可是敖登格日乐姐姐喜欢阿当罕哥哥，宁愿折损自己将来的娃娃也要为他保命，所以我才要为阿当罕哥哥生娃娃！”
“这……你大姐真是痴人。”
话至如今，紫荆才听得分明。唐致远身上的返魂玉，是一个深爱他的女子，以未来的骨肉为代价所换。能让对方爱得这般情深不悔，也是唐致远的造化。
可是……
情深的背后，又是怎样一份执着呢？
紫荆心情沉重起来。
萨仁格日乐却道：“我也喜欢阿当罕哥哥！若他将来有难，我也能舍弃一切为他再求一枚返魂玉！”
紫荆哑然失笑，心想萨仁格日乐孩童心性，只想着保护最重要的人。可是她大姐所做的决定，她此刻是定然不能理会的。
“紫荆姐姐，你不信我？”萨仁格日乐撅起小嘴，不满道：“我真的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因为他是我们三姐妹命中注定的夫君！”
命中注定么……
萨仁格日乐这么小便坦然起自己的命运，让紫荆不禁有些羞愧。自己呢？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她不禁又拍了拍萨仁格日乐的小脸。
“唐先生度过危机，也恢复了记忆，想来大劫已过，玉佩仍留着。想来你将来便不用再为他施展返魂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