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虎怒极，一把拎起孙成燕襟口，将他拉至跟前。
“你可知她不但谋害废后，还怀上了鬼胎！今日长生可汗的人要替他除去鬼胎，殿下应允了，这便是说，殿下不顾被北狄知晓皇家丑闻的危险，他已将自己妻子视为弃子，大概今日便要对她下手！你到底与她做了什么事？”
孙成燕瞪大眼，忽然爬起来，一意向外冲。
“既然如此，我更要去救她！”
“你一个男人，如何进得了后宫？”
“我……我……”孙成燕茫然环视四周，目光触及外室的阿当罕薛禅。脑中一热，抽出孙成虎眼中佩剑，冲了出去，将剑架到阿当罕薛禅颈上！
世间男子多薄幸，是因女子向来比男子痴情。
紫荆与孙成虎、阿当罕薛禅畅游安康城之际，栖霞宫偏殿内，传出凄厉的笑声。
萨仁格日乐有些害怕，背着双手，往后退了几步，而后低头去看脚尖。
“大姐姐，你想好了？”
杨玉坤仍是在笑，笑着笑着，一串泪珠自面上滑落。
“报应！真是报应！”
她喃喃着抚上肚子。这腹中，原是她与陈齐之外的男子私通的罪证。从陈齐彻底舍弃她那一刻起，孩子便没有活着的必要。而她从萨仁格日乐口中得知那孩子竟是鬼胎之际，顿时觉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又或许，上天仍是眷顾于她的。
陈齐拒绝护她，她已是十死无生，赴死之前能与紫荆推心置腹一番，能将自己的心意告知于人，她已是有些知足。然而昨夜，她正思及死后种种，腹中忽而的胎动。
人之将死，那些疯狂的情念终是燃成灰烬，杨玉坤抚着肚子，脑子是前所未有的清明——这毕竟是一条无辜性命。她总算生出悔意。
而后不过一夜，又有人告诉她，腹中的是鬼胎，本就不该降生于世。她可以带着这孩子一起归去，今生不再欠人一条性命。这于当下的杨玉坤而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因而，杨玉坤哭着哭着，又轻轻笑起来。
这一刻，大约是杨玉坤此生最理智的时候，落入萨仁格日乐眼中，却让她觉得面前的女子哭哭笑笑，已然癫狂。
她吞了口口水。“那大姐姐……我开始施术了哦……”
杨玉坤茫然点头。过了片刻，她又猛然出声。
“等等！今日你来驱逐本宫腹中死魂，可是殿下授意？”
“是紫荆姐姐要我来的。”萨仁格日乐老老实实摇头，继而又解释道：“鬼胎出世，往往伤及母体，她怕你死于生产……”
当世之人的观念中，毁掉别人的孩子，是大逆不道的恶行，就算被记恨一生也是理所当然。但她知晓，紫荆是一名很好的人，她不希望杨玉坤记恨紫荆，故而又道：“紫荆姐姐为你的事花了很多心思，你不要恨她哦……”
“本宫晓得。”杨玉坤颔首：“本宫……只想知道，殿下是否知道此事。”
萨仁格日乐歪着头，想了片刻。“肯定知道哦！就像我是阿当罕哥哥的护卫，我做什么事都要先经过阿当罕哥哥的授意，紫荆姐姐要毁掉你与五皇子的孩子，也要经由五皇子同意。”
萨仁格日乐虽是童言童语，却与事实无异。
“她却未告诉本宫……”
杨玉坤自语道，心中并未怪罪紫荆，而是恍然大悟。
——难怪殿下待我如此冷淡。
陈齐知道这孩子是为鬼胎，故而未曾留情。若这个孩子来历寻常，他也许会看在孩子份上，护她周全。
再或许，若她没有背叛陈齐，腹中孩子确实是陈齐的亲骨肉。那么，她便是为了陈齐的孩子，也不会铤而走险。
于是，此刻杨玉坤心中充斥着巨大的悔意，与前所未有的清明。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她本就不该与人私通。
她不该以爱一个人的名义，做下伤害对方的事。
当日杨秀宁说她发疯，她竟然含笑以对，她竟然以为自己做的不是错事。
在杨秀宁眼中，她大概是可笑的傻子吧？
而傻子，往往总以为自己聪明，总要走到绝路，才会发现自己傻。
但最后，能明白自己傻，何尝又不是一种幸运。
杨玉坤终是想通了。她抬眼看萨仁格日乐，这是个不通世事的小女娃，眼中的清明却有些像紫荆。
由这个未沾俗尘的孩子来逐去自己身上的罪恶，再合适不过。
她闭上眼。“小妹妹，你动手吧。”
萨仁格日乐不再多言，阖眼念出一段祷祝。
阴风顿起。
她将小小的手掌置于杨玉坤腹上，小心呼唤着对方腹中死魂。
此刻，她的意识，堕入死魂所在的亘古寂静与黑暗中。她自莽莽的黑夜中前行，听到死魂彼起彼伏的哀声。
那是不成调的声音，宛如哀歌。
“你在么？”
这是萨仁格日乐的祷祝之词。
草原上最尊贵的萨满修役魂之术，乃是施术时将自己同化，呼唤出厉魂的魂核，再以术力将其收复。或而将其导向往生，或而毁之，或而使役。
若是将萨仁格日乐的祷祝之词翻译，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你在么？”“跟我来。”“臣服于我。”
杨玉坤腹上的怨气，来自数不胜数的死魂，这大大出乎萨仁格日乐意料。她强定下心神。胎儿的魂核只有一个，她便要从那许许多多的死魂气息中分辨出真正属于胎儿的那一个。
因而，她细细挑拣着。
辨别之际，死魂的波动起起伏伏。一瞬之间，萨仁格日乐发觉了什么。
“咦？”
萨仁格日乐不仅叫出声来。
那些死魂的气息，或说波动，竟与她在乾泰宫中所见相同！
可是……
乾泰宫的煞气与杨玉坤的鬼胎不该有关联！
心神一乱，萨仁格日乐的意识便被死魂们排斥。
死魂魄呼啸着，向着难得的生魂扑过来！萨仁格日乐毕竟年幼，第一次经历这般异状，顿时慌了手脚。
死魂们却是不好惹的，霎时借由萨仁格日乐与杨玉坤身体的接触，顺着她的手掌，纷纷涌入她的身体！
若是萨仁格日乐再迟疑半刻，她的魂魄便要被死魂们吞噬！
喂喂！叔叔们不要过来啊！
救、救命啊！
萨仁格日乐无声地挣扎着。然而施术之际，魂魄与身体并不协调，饶是她的魂魄都快吓哭了，身体在外人眼中却毫无异状！
正是危急之际，莽莽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一道亮光。
又有一个生魂随光而降。
金光化形，聚成人形。
来者宛如身披金甲的天将，面目却看不清楚。萨仁格日乐只觉得，依稀是成年男子模样。
那个叔叔！快来救命啊！
萨仁格日乐不管三七二十一，向来者呼救。虽然看不到面目，她却感到那人似是笑了一下，金光化作温暖波动，宛如四月春阳，照暖四****寒，死魂们受其吸引，纷纷涌过去。
这是……往生之术！
萨仁格日乐大受震撼，而后她清醒过来。
她的手仍放在杨玉坤腹上，阴风仍然盘旋，却是死魂们留下来的余息。而在她发呆之际，阴风的力道越来越小，最终归于永恒的平静。
萨仁格日乐站起身来，飞快地跑向窗外，探出头去。
“是哪位叔叔救了我！”
她大声叫道，一抹残红自眼角迅速略过。
她立刻攀上窗台。“叔叔不要跑啊！至少让我道个谢！”
一旁的内监侍女们却于此时反应过来，纷纷涌过来，按住萨仁格日乐小小的身体。
“姑娘，你这便是完事了？”
“完事了！完事了！”萨仁格日乐气得甩着头哇哇大叫：“可我的救命恩人却跑了！”
完事了……
被人遗忘的杨玉坤怔怔将抚上肚子。那里已没有胎动，没有时常令她不舒服的阴寒，心仿佛空了一角。
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一块无知无觉的死肉。
栖霞宫一角，福达拭去了额上冷汗，喃喃自语。
“好险。”
替杨玉坤除去鬼胎的竟是一名小女娃，他得知此事时，生出不安，生怕来者出事。
即便是一个草原蛮子的性命，也比杨玉坤金贵。况且对方是长生可汗的人，她出了事，后陈不好向阿当罕薛禅交代。于是福达于房外找了个僻静角落躲起来，待到萨仁格日乐施术，他也一同施术，先后进入死魂的领域。
那小女娃果然捅了篓子，福达再不犹豫，果断施手相救。清醒后，福达第一件事便是躲得再选一些，不叫萨仁格日乐发现其踪迹。
而后福达抬头望天，乾泰宫的方向，煞气淡了一分。
因为有些死魂方才已被他引向往生之途。
福达自称“不懂道术”，“与拂尘子道长并无师徒缘分”，自然是骗陈齐的。
谁也想不到，后陈享王身边的首领内监，便是后陈天理门门下处机观第九代掌观人。
当年拂尘子道长发现年幼的福达资质非比寻常，半是哄骗半是强迫地让福达拜入门内，悉心教导。后来福达出了道观，师徒缘分并未断掉。拂尘子时时寻机同福达相会，考验他的修为进展，以及传授新的术法与心法。
然而即便习得道术，又能做得了什么？
那年福达回到家中，见到的是家里日益贫困的现状。拂尘子道长要他藏匿行迹，不得以道术谋利。福达空有一身本事，却帮不上家里半分。于他心中，道术可有可无。后来宫中来民间聘内监，福达暗付自己入了天理门，一生已与子嗣无缘，不如进宫谋个差事，也好帮扶家中，更好与拂尘子断了联系。
不了拂尘子竟然追到宫中。那时福达跟着陈泰正混得风生水起，家中用他得到的赏赐置了田地，开起铺子，日子富裕起来，福达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安——做阉人虽然令世人不齿，倒比做道门中人更能帮到身边的人。
拂尘子不管这些，硬要将处机观掌观人的差使托付给他。福达此时却是早已想通——由此他也想通了。世人所寻求的白日飞升，除了面子上风光，又能为亲人带来什么好处？还不如老老实实做内监。几番推托，几次来去，拂尘子留下了踪迹，被陈泰瞧出端倪。
因而，拂尘子使役了厉魂去威吓陈泰，谁料陈泰因精寒之症天生体质阴寒，比常人更经不起吓。陈泰卧病在床，拂尘子使役鬼魂在宫中放出风声，暗示此事是为福达所致，陈泰病愈疏远了福达，众人也不敢再接近他。
此为福达被冷落二十余年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