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到香港后的观感，使我回想起三十年前归国时的心情与感触，竟是先后一致的。也许在国外你也有许多看不上眼的地方吧？聪感觉特别敏锐，常在信中流露这种情绪；虽然他为之痛苦，但我觉得唯有不随波逐流，始终抱着崇高的理想，忠于自己的艺术，确立做人的原则的人，才会有这一类的痛苦。没有痛苦就没有斗争，也就不能为人类共同的事业——文明，出一份力，尽一份责任。同时，只有深切领会和热爱祖国文化的人才谈得上独立的人格，独创的艺术，才不致陷于盲目的崇洋派，也不会变成狭隘的大国主义者，而能在世界文化中贡献出一星半点的力量，丰富人类的精神财宝。母亲行前来看我，我也和她谈到这一类话；我深信你的中国人的灵魂是永远觉醒的，将来定能凭着这一点始终做个自由独立的战士，对你的艺术忠诚到底！月初去苏州小休五日，遍赏七大名园，对传统中国建筑艺术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且待以后再谈。目前新工作开始（巴尔扎克五十万字的长篇，是一个三部曲，总题目叫作《幻灭》），每天都感到时间不够。暂时带住。望将留港日期早日告知，免信件空投。
With all mylove，孩子，问候母亲！
傅妈妈问你好，她几年来也没忘了你！
爸爸。
十一月二十日。
有便先买一二百张航空信纸（要又薄又坚韧），三五十张航空信封，长短各半。日后托母亲带沪。此间各物奇缺，只能乞援于你。还需要一种胶水（如牙膏式），可胶布、皮、玻璃及瓷器的，价甚廉。另带一小卷最小的玻璃 tap（封信用）！
致梅纽因
一九六一年：
伊虚提。
双鉴：
狄阿娜。
得悉你们首次探访小两口所得印象，内子与我深感欣慰，我们早已料到弥拉对持家之道必应付裕如，但不料她连烹调艺术也上手神速。聪最敬爱的两位老师，即在温尼伯的勃隆斯丹太太和在华沙的杰维茨基教授，各以略不放心的口吻来函相询，欲知当年弟子婚后的事业发展如何，而我自己对此却颇觉心安，因为孩子们对艺术的奉献及其处世态度使我满怀信心。其实，从你们的描述之中，得知弥拉已使新家充满温情及诗意，凡此一切，显然为两位尽力熏陶、悉心培育的结果。
两位对聪的厚爱，使我们铭感在心。唯有纯洁仁爱、充满真情的心灵才能彼此充分了解，互相真正赏识。尽管如此，聪始终不够成熟，缺欠经验，因此日常行事不够明智，此所以我们虽对他做人原则深具信心，而始终放心不下的缘由。
“依灵”事件谅不致重演，既为身在西方绝无仅有的中国音乐家，他自当凡事谨慎方可。再者，音乐会的地点不应只以艺术考虑作为选择条件，而应深思熟虑，以更为重要的其他条件作为甄选原则。不知他是否愿意采纳我的意见，因年轻人或多或少考虑不周并坚持己见，以致不能预见可能遭遇不幸。此种忧惧经常折磨我们，甚至达到夜不成眠的地步。然而某些障碍，若能及时劝告，当可轻易避免。天真无邪自属可贵，凡事无知却使人愚不可及、灾祸殃身。在此复杂混乱的时代，行事多加思虑不啻为处世良方。我们深信两位必定会为孩子们幸福着想，多予开导。
承蒙两位建议为我代购书籍，欣然从命，然此事需附设条件，即你们必须跟聪算清代付账目方可。暂且寄上书单一张，多所叨扰，有渎清神。
去岁十一月已指示孩子，嘱他转交十七世纪中国画“花鸟”复制品六幅，画作于十二月中寄往伦敦。如今看来聪已浑忘一切，足见他如何对待我们之付托！其糊涂健忘真不可救药。此次寄呈画作一幅（一月九日寄出，约二月中寄达），此画由一位好友，也即当今我国最佳画家之一林风眠所绘。兹备画家简介，随后奉上。
狄阿娜夫人来信亲切，充满睿智，内子阅后不胜欣悦，谨申衷诚谢忱，并为稽覆致歉。内子因不善英语表达，故迟迟未曾提笔，而我唯恐使她徒增压力，亦不敢过分催促也。
得知孩子们已在一幢舒适住宅安顿下来，一切皆便，极感欣慰。深信自寻觅居所至种种安排，皆为你们悉心照拂之功。
便中尚祈早日赐寄照片为盼，顺颂双祺。
傅雷。
朱梅馥。
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六日。
好友小提琴家马思聪（一九三〇年前曾负笈巴黎）为吾国最佳作曲家，亦为北京音乐学院院长，及一九五五年第五届萧邦音乐比赛评判，请我代询可否将其作品直接寄上。马为首先发现聪音乐天才的中国音乐家之一。
伊虚提灌录之唱片（密纹唱片），请按所喜作品为我们甄选一套，如蒙雅允，无任感荷。又及。
伊虚提如晤：
贤伉俪及孩子们的照片是否已经晒好？是否已以“空邮”惠寄？内子及我对这些照片终日期盼。林风眠画作谅已收到，不知是否喜欢？狄阿娜是否亦喜欢？又聪不知有否转交去岁十一月嘱其奉呈之“花鸟”复制品六幅？
兹推荐埃蒂昂勃勒所著有关现代中国一书，名曰《新西游记》（巴黎：伽利马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作者曾在书中提及不佞。能令你对吾人今日生活环境知悉一二（吾国因凡事皆发展迅速，始料不及，故当前情况较埃蒂昂勃勒来访时已大不相同。此中情况可询能人求证），诚有意义。此书在原出版社若已脱销，必可在巴黎旧书店买到。阅毕想必会转交弥拉，然否？
吾友马思聪已寄奉部分作品，并附简函。
内子附笔问候，狄阿娜处不另。
耑此祗颂。
双绥不一。
傅雷。
一九六一年二月九日。
〔附〕朱梅馥一九六一年二月二十三日致狄阿娜函（原件为英文）
亲爱的夫人：
一月承蒙惠赐来函，稽覆为歉。为表达畅顺起见，此信我先以中文起稿，再由外子译成英文。三十年前离开学校之后，迄无机会练习外文，以致目前程度只能稍作阅读而已。然而承认自己才疏学浅，不善执笔，总比延宕无期、让朋友失望为佳。
来信所言，使我思潮起伏。我深切了解要将一个不是己出的孩子抚养成人，确非易事，个中困难且随时存在，随处可见。即使亲生骨肉，亦无法时时知道如何对待。不同年龄必然会带来不同看法与感受，加以现时代生活纷扰，发展迅速，使我们与年轻人之间更增隔阂。然如所言，我们与孩子之间并不存在这种距离，因为相信自己尚能了解他们的心理状态，并且自认并不落伍。时常使我们不安的倒是艺术家天赋的“一心一意”。我们跟你同样认为，不必为年轻人担忧，却几乎出于本能、难以自抑地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诚如中国成语所云，“信不信”任由孩子去取。归根究底，在抚养儿女的过程中，已予我们有关生命真谛的许多启悟，这是最大的报酬，不知你以为然否？
亲爱的朋友，你对于自己的教育成果，必定感到自豪。得悉令郎“杰勒德教授”禀承天赋，如你一般一早就表现出戏剧才华，可喜可贺。而弥拉则聪颖可爱，恳挚真诚，讨人喜欢，深信她也会像你一样逐渐学会如何适应身为艺术家之妻的艰辛。聪有此福气，令我高兴。得知盗窃一事，极为震惊，窃案是否在你们离开伦敦前发生？此事似恶意搜寻多于寻常盗窃，因此小两口日后需加倍小心。有关详情，可否赐告？
梅纽因先生的巡回演奏必然十分成功，谨申贺忱，并再次为稽覆致歉，即候。
近安。
朱梅馥启。
傅雷附候。
一九六一年二月二十三日。
伊虚提。
双鉴：
狄阿娜。
狄阿娜来信言及你们生活极其繁忙，令我感触良多，然亦为意料中事，因我虽不如两位这般艺术任务众多，社交活动频繁，仍然非病倒绝不中断工作。人生有太多事要做，太多知识要追求，太多讯息要知悉，以致一日二十四小时总嫌不够，即使对一个生活归隐，恍似遁世如我者，也是如此。这岂非现代人主要病根之一？艺术若在吾人身上加重负担，徒增疲劳，而非带来平安，赋予喜乐，岂非有违初衷？一个世纪之前，丹纳早已抱怨人类头脑之进化不合比例，有损其他器官，而现代生活的复杂紧张已剥夺人类简朴自然、合乎健康之乐趣。倘若丹纳再生，目睹吾人今日之生活，不知又将出何言？
四月十七日接奉伊虚提新录唱片九张，另华格纳序曲一张；四月二十日，收讫法文书籍一包；五月二日收讫有关聪之德文文章，此等文章承蒙不吝翻译，凡此种种，感不胜言。伊虚提唱片令我们愉悦难宣，尤以近二十年未曾得聆阁下优美演奏，更感欣忭。可知自中日战争后，此间与西方文艺界已完全脱节。聪未告有否将书款偿还，虽然曾询问不止一次，此即为年轻人处事糊涂而应予责备之处。尚祈不嫌烦琐，径向聪索取代付款项为盼。若能真正对其视同己出，命其履行应尽职责，则将不胜欣慰之至。
狄阿娜于五月三日来函中提及一本共两册之字典，然并未指明所属种类。现有《乐如思世界字典》共两册，《二十世纪乐如思字典》共六册，《李特莱大字典》共四册。代购之字典相信为有关短语及引言者，未悉是否有较加赛尔本更详尽之法英—英法对照字典？若有上好字典，即使只有法英对照者，亦将合乎所求。
有关孩子们的结婚照，只于三月二十二日收到弥拉三月十日寄出之一批，你们寄自苏黎世的相片则从未收到，且如今方知有此一事。
凡寄邮件烦请留意，不论方便与否，务必以坚固信封或口袋装载，并请于四周用胶纸封好，或用绳子系牢。上海与欧洲之间，路途遥远，途中常有信封损坏、内件失落之虞。前次尊函附有巴斯音乐会说明书，信封就遭损坏并需此地邮局重新粘贴。
有关巴斯音乐节之曲目，其中包括英、法古乐，令人深感兴趣，未悉此等极少演奏之乐曲会否灌录成唱片？
五周以来，不见孩子们只字片语，此乃疏忽不周的另一例子。无论如何，音讯杳然至此，但愿非因任何一人身体不适所引起。
顺颂。
双绥。
傅雷。
朱梅馥。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一日。
兹将收讫书籍详目胪列如下，敬请参阅。
四月二十日收讫自巴黎弗林可书店所寄书籍：
一、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人物志两册。
二、一九六〇年巴尔扎克年刊一册。
三、巴尔扎克书信集，第一册一册。
四、引言百科全书一册。
五、乐如思法文短语字典一册。
（莫里斯·拉所编《乐如思法文短语字典》极不理想，倘另有包含较多法国俗语之字典，烦乞代购。）
一九六二年：
伊虚提。
双鉴：
狄阿娜。
叠奉来自香港邮包四件，来自伦敦邮包两件（其一为药物），以及自香港雀巢公司寄来之礼物，迭蒙厚贶，隆情高谊，感激难宣。
得知两位喜爱前奉之中国画，十分高兴，惜此间既无太多杰出的当代画家，也无美丽的刺绣物品，稍佳或稍古的作品，均禁止出口，而较次之物，又不敢奉寄。今人只欲草草生产，不再制造美丽耐久之物了。
两位想必远离家园，仆仆征途，故五月未曾笺候。但未料你们美国之行竟长达十周之久。伊虚提新灌唱片，定必成功。如你们一般，我时常为现代文明而叹息。此种文明将艺术变为工业社会极度紧张之产物：艺术活动及表演太多太繁，因而使公众未及消化吸收，艺术家未及潜心沉思，此为进步耶？倒退耶？身为东方人，仅阅读有关刊物已觉晕头转向。我曾屡次劝告聪演出勿太频密，然聪仍太年轻，急需建立地位，以便不致沦为工作奴。伊虚提的处境全然不同，大可按自己意愿调节演出次数，以便多作休息，如此则对艺术及健康均有所裨益。但内子持有不同看法，认为伊虚提因惯于辛勤工作，习于多姿多彩，倘若闲暇太多，超乎常规，必会感到烦腻，此话也许有理。
约五周末悉孩子近况。自纽约演出后，未见只字片语。现奉大函得知小两口在火奴鲁鲁阳光热浪下一切均好，深感欣慰。想来南太平洋必然景色壮丽。一月后你们将于澳大利亚会面，然否？澳大利亚友人近日函告，当地华侨已在准备款待祖国同胞艺术家；可不要像夏威夷华侨一般以盛宴佳肴填塞孩子们才好！
顷奉贺年片，特此致谢。卡片上附有伦敦邮票，由格施塔德寄出，而此刻两位身在美洲，思之令人神往。两位周到待友之情，及日常处世之道，实令人赞叹不已。
承蒙厚赐日用品及维他命，加以孩子们寄来之物，去年生活较好，风湿痛已较少发作，而幼子阿敏在北京亦少挨苦。目前我每日可工作约八小时，然而巴尔扎克《幻灭》一书，诚为巨构，译来颇为费神。如今与书中人物朝夕与共，亲密程度几可与其创作者相较。目前可谓经常处于一种梦游状态也。
因姻亲关系，短时间内即成莫逆，实属万幸。能有远在异国、近在心中的朋友，岂非人生罕有之乐？你我之间确有相交经年之感。
内子跟我在此向两位拜个晚年，顺颂福泰安康，演出成功辉煌，并向杰勒德及杰里米致以亲切问候。但愿此信寄达时，你们仍在伦敦。
傅雷。
一九六二年一月七日。
伊虚提。
双鉴：
狄阿娜。
前奉一月二十八日自庞贝来函，迄今始覆，延宕无由，歉疚实深。生活归隐至此，实远较他人时间充裕，得以向各方友好笺候，而此等友好我与内子时在念中。其实亦曾屡屡念及，不知你们身在何处，不知你们何以能妥善安排如此紧张的生活，而伊虚提不知又给公众带来何等令人赞叹的崭新献礼。然握笔笺候，仍需提起神来，徒然心系友人，并不足够。近来颇觉疏懒，尤感沮丧，并无显著缘由，只因疲惫乏力、未老先衰而已。
人生已过半百，对生命自感意兴索然，而身处东方，且秉性严肃，缺乏雄心，性好内省，再者生逢狂风暴雨的时代，则更加如此。看来没有幻想的理想主义者更易失望，对人类命运更愿接受服尔德式的概念。中国成语谓，人为“万物之灵”，此种颇为自大的信念，我时时嘲之。即使身处另一星球来观察人性，我亦不可能变得愤世嫉俗。虽然所有崇高美丽之事物我均十分热爱，却无法使自己的梦想不遭破灭，反之，太多事令我震惊不已，使我疲累不堪，直至虚无寂灭。幸勿以为此类折磨乃罗曼蒂克伤感主义的来复，我已活得颇久，看得颇多，足以找出千百种理由，使怀疑看法屹立不倒。一种与哲学家智慧无涉的冷漠，一种不具任何力量的慷慨，一种缺乏狂热的理想，凡此种种，兴许是现代人通病的根源吧！大函述及有关印度之事，稍换数词，即可运用到吾人身上；相信无论身处何地，世人对未来均不太肯定。然而，我对自己的工作仍进行如常，此乃唯一可供逃避厌倦之良方——无疑为一种精神上的麻醉剂，幸好对他人无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