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觉得，自从少爷决定追随其姑父段祺瑞开始，日子就一直没安稳过。
老太爷在的时候说，在乱世里谋生活，钱和势缺一不可，段祺瑞恰恰是两者都具备的人，所以吴千行从十几岁就靠着段祺瑞的关系进了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哦，那会儿还不叫这个名，叫北洋速成武备学堂。
中途少爷迷上了徽戏，毕业后没进部队反而成立了吴家班。唱戏就唱戏吧，这么混过去也不错，谁知道老爷子一去，段祺瑞立马从北京发来了电报，说身边没有帮手，让少爷进京。
大老远从安徽跑到北京，怎么又给打发到东北来了？东北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瞅瞅，唱堂会还有人要伏击呢！
吴千行的话，小川向来是不反驳的，即便心里有怨言或是替吴千行抱不平。
整个堂会，吴家班的人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出半点差错。
戏台下面，张二夫人卢寿萱不错眼珠地盯着台上，只要台上之人有丝毫逾矩的动作，她便使眼色给台下埋伏的人将其枪杀。
台上锣鼓声不断，演员衣袂翻飞，唱腔婉转。
不过张作霖对此没多少兴趣，左右瞧瞧，多数宾客都是东北爷们儿，不懂徽戏，碍于张作霖的面子，只能装模作样摆出一副欣赏的样子，只有少数几个人是真的把心思放在了戏台上。
这少数几个人中就包括了二夫人卢寿萱。
看看台上，正是吴千行一身白盔白甲身形潇洒、唱腔高亢之时。卢寿萱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台上，让张作霖不由地心中不畅。
“没听说过夫人好徽戏啊，看个武生也能入了迷，可见这戏子好本事。”张作霖刻意压低了声音，以免被外人听见了要说他堂堂一个师长却吃一个戏子的醋。
卢寿萱这才觉得自己这般紧盯着台上确实不妥，忙收回目光回头对着张作霖笑道：“当家的误会了，前几日看吴家班在青轩茶楼演出，并非今日这几出戏。如今瞧见了，觉得徽戏果然有诸多变化，精彩绝伦。不是这戏子好本事，是寿萱见识浅薄了。”
说着话，台上的吴千行一个勒马回枪的动作过后，这出戏算是告一段落。卢寿萱松了口气，今儿这堂会，最担心的就是吴千行，他若没什么异动，那么大抵是安全了。
世间之事，往往都是出人意料的。
最有可能在堂会上引发事端的吴千行已经退场，期间虽有女眷心猿意马，但自家男人在场，也都按捺下去。本以为接下来能够相安无事，谁知道却在雁鸣霜登台的时候出了意外。
别看在奉天城第一次登台，雁鸣霜被人抢白得几乎下不来台，可姿色摆在那儿，即便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龄，没有了当年的清纯秀丽，也自有一番妩媚动人。
雁鸣霜擅长花旦也精于刀马旦，今日正是以刀马旦的形象上台，唱念做打并不逊色于寻常武生。雁鸣霜本就漂亮，配上盔甲、靠旗，更显得面容精致、引人遐想。
而这台下，还真就有人敢在张作霖的一亩三分地吆五喝六。
就在张作霖旁边的一张桌上，有人带着满身酒气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台上的雁鸣霜高声说：“这妞儿不错，有两下子！够资格跟着我老冯！”
说话之人可不是什么小人物，能紧挨张作霖而坐，身份要够格，跟张作霖的交情也要够格。
但凡有点见识的，都认得出，这人正是奉天城唯一能跟张作霖平起平坐的第二十八师师长冯德麟。
不过说是平起平坐，到底还是有区别。同样是师长，同样是中将，张作霖的二十七师驻省城，冯德麟的二十八师却只能在北镇。私底下，冯德麟难免不服气，明面上，两人对彼此倒都挺客气。细论起来，两人跟马龙潭、吴俊升、张作相等人一起结为盟兄弟，张作霖还得管冯德麟叫一声五哥。
赶得冯德麟喝多了点儿，借着酒劲儿，冯德麟过来拍拍张作霖的肩膀，断断续续说：“兄……兄弟，嗝，台上的妞儿，哥哥看上了，兄弟你……嗝，不会跟哥哥抢吧？”
张作霖皱着眉没有立即说话，朝台上使了个颜色，雁鸣霜立刻识趣地退到了台后，不再露面。
冯德麟往台上瞄了一眼，满脸的不痛快，“怎么了？哥哥我喜欢一个戏子，你还想拦着？”
“五哥哪里的话。”张作霖笑道，“别说五哥看上的只是一个戏子，就是哪家的名门闺秀，能入得了五哥的眼，那就是她的运气。不过咱好歹是巡防营的师长，手底下是正规军，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总不能叫兄弟我去明抢吧？让大家看着也笑话。”
冯德麟不依不饶，“老子要是连个娘们儿都弄不到手，才让人笑话！”
在场的众人交头接耳，一方面不满于冯德麟的霸道无理，一方面也想看看张作霖如何处理此事。
冯德麟既是同僚又是兄弟，放任不管总归不合适。但如果真的依着冯德麟把雁鸣霜叫出来，他张作霖在众人眼中的形象也就毁了。
出了这种状况，身边连个能出谋划策的人都没有，实在有些为难。
张作霖正愁眉不展，却见雁鸣霜卸了盔甲来到了冯德麟的跟前，脸上妆容未除，仍是那倾城的模样。
雁鸣霜款款地冲冯德麟施了一礼，说道：“听闻鸣霜有幸得冯师长赏识，实在惶恐得很。鸣霜只是区区一名戏子，倘若跟在冯师长身边，恐怕要辱没了师长的威名。”
“胡扯！”冯德麟大手一挥，“哪个王八犊子敢说废话，我拿枪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威名！”
雁鸣霜像是早就预料到冯德麟会说这种话，微微一笑，再次施了一礼，“如此，鸣霜就谢过冯师长抬爱了。”
言下之意，竟然是答应了冯德麟的要求。
事实上，像雁鸣霜这种心高气傲的女子，是不大可能会答应冯德麟，没名没分地跟在一个男人身边。的确，这不是雁鸣霜本人的意思，而是吴千行的决定。
冯德麟看上了雁鸣霜，此事事发突然，不在吴千行的预想之内。不过，他刚一听说此事，就隐隐觉得这是个机会。
论军事实力，冯德麟与张作霖不相上下，但张作霖比冯德麟聪明，更会审时度势，这也是为什么吴千行的姑父段祺瑞更愿意拉拢到张作霖了。
如果今天雁鸣霜被冯德麟收了，宴会一过，雁鸣霜一定会跟冯德麟回北镇广宁，到时，吴家班少了当家花旦，这戏班就撑不起来，吴千行也就顺理成章有了追随张作霖的理由。
吴千行把这话跟雁鸣霜一说，雁鸣霜当即就翻脸了，“无论你有什么目的，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你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利，牺牲别人的幸福？！”
“你可别给我扣帽子，我为了私利，不也是为了你吗？你自己算算自己的岁数，是不是该嫁出去了？我能够有机会接触张作霖的话，你认为是我一个人的好处吗？还不是为了吴家班在东北能站住阵脚？”
吴千行说的慷慨激昂，其实心里根本就没有底细。自古美色和权力不能兼得，雁鸣霜这个大美人，长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不勾引个把男人，才真的对不住那张脸。
“掌柜的，你这是逼良为娼！”雁鸣霜愤愤不平。
吴千行敷衍着摆摆手，“别说那么难听，是良是娼都在一念之间。只要这个忙你帮了，以后用得着吴千行的，一句话就行。”
雁鸣霜撇嘴，“我若跟了冯德麟，也就不需要你的一句话了呢。鸣霜这条命是掌柜的给的，你说怎样就怎样。只是，掌柜的，我若帮了你这个忙，他日如果有机会回来，掌柜的可还愿意收留？”
吴千行抿着唇望着雁鸣霜，郑重地点头，“只要吴千行还在，吴家班还在，你永远是当家花旦。”
“有掌柜的这句话就得了。”说罢，雁鸣霜挑帘而出。
吴千行站在后台门口，远远地看着雁鸣霜走近冯德麟，不由地心生感慨：在权势面前，果然是容不下爱情的。说起来，若没有这件事，雁鸣霜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呢！
“少爷，你怎么让鸣霜姐……”小川小声地嘟囔。
吴千行轻叹了口气，“这年头，戏子本来就没多少出路，大抵都是找个权贵托付终身。何况，鸣霜很清楚男人喜欢什么，虽然以色侍人传出去不好听，可有些人，就吃这一套啊。”
想想自己，还不是为了给姑父打江山，靠色相去勾搭人家小姑娘。如果可能，真希望有个法子，可以既成全了爱情，又不违背自己的使命。
隔了老远，吴千行看到冯德麟伸手搂住了雁鸣霜，周围那么多人，有人神色漠然，也有人满脸厌恶，唯独没有人站出来说话。在大多数人眼里，戏子和娼妓一样，都是供人取乐的。冯德麟的举止固然惹人厌烦，却不代表雁鸣霜就值得人同情。
既然雁鸣霜自己都出来了，张作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应付似的扯着嘴角笑了笑，便重新坐回了座位，冯德麟也搂着雁鸣霜落了座。
没有了雁鸣霜，台上的戏依然照常进行着，只不过台下的看客们各怀心事，没了最初看戏时的兴趣。
张作霖偷眼观瞧，冯德麟坐拥美人、春风得意。张作霖眼珠一转，嘴角竟也出现一抹得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