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六年。三月十五。
大夏边境洛塘镇。
今天是集,镇上极是热闹。主街上商铺林立,小贩云集。挑担的,推车的,玩杂耍的,看热闹的,逛街买东西的,一时街上竟挤得水泄不通,叫卖声、欢闹声嘈杂喧嚣。
一辆马车从镇外驶来,那车厢外表普通,只是拉车的马极是神骏,通体漆黑,四蹄如雪,耳后还生着两只弯月形斗角,竟然是有异兽血脉的墨雪角马。驾车的是个中年汉子,面容平淡,一身青色布袍,但裁剪极为精致。看到镇上拥挤杂乱景象,他皱了皱眉,正犹豫间,车厢里却传出一声淡漠的语声:
“进去吧,我想看看,”语声顿了顿,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他们怎么那样快活。”
声音嘶哑,似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那青袍汉子面上凄然之色一现而隐,依言下马,牵了马车缓缓进入镇子。
洛塘镇民风淳朴,物产丰厚,足以自产自足,很少与外界来往,见是有外乡人到来,都自觉往两侧让了让,但马车仍是极难前行,只能随着人流往前挪动。有那从未见过墨雪角马的,啧啧称奇,惊羡赞叹,却也不上前啰嗦打听。
忽不知谁喊了一声:“阿呆来了,大家伙儿快给让让!”前头的众人听到了,立时你推我拥,硬生生往两侧退开,闪出一块宽阔的通路来。
有那闲汉见那青袍汉子的马车仍兀立路中,便笑着招呼:“大兄弟,麻烦给让一下,不然一会儿阿呆可过不去。”
青袍汉子脸色一沉,那闲汉只觉心中一凛,不知为何生生打了个寒颤。恰在此际,车厢内响起了一声轻咳。青袍汉子转身把马车牵到路旁,不再理会那闲汉。
随着话声,远处的街口出现了一堆庞大的柴禾垛——高约两丈,宽约两丈,从下到上码得整整齐齐,两旁各用四根粗竹竿作拦挡。
那柴禾垛缓缓前移,却看不见装柴的车,也不见拉车的马,更不见赶车的人。
及待行得近了,才看到柴禾垛的前方有一条狗。一条通体漆黑的狗。
黑狗身上套着绳索,绳索绷得笔直,显是受力极重。
原来,拉车的竟是一条狗。
黑狗虽然吃力,却一步一步,稳稳前行。
柴禾垛渐移渐近,行入街中。本来宽敞的街道被那柴车一进,立时显得逼仄起来。
巨大的柴禾垛后面,显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约八九岁的男童,双手用力推着柴车,一身粗布衣衫已然湿透,却一步一步,稳稳前行。
一狗一人,一垛如山的柴禾,就这样行入集中。
……
……
“这孩子,又弄那么多,每次都这样,也不晓得他是怎生从那深山里弄出来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心疼地埋怨道。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一个大婶接话,“连穷人家的狗都顶得上拉车的牛!还不赶紧搭把手!”
不用她说,两旁众人早伸手过去帮着推车。
黑狗觉出身上压力减轻,却仍是不急不缓,骄傲地昂着头,行得极有气度。
“这夯货,又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那叫阿呆的男孩心里鄙视着黑狗,伸手擦把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多谢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啦!”
说着,又冲四周团团做了个揖,笑容诚挚灿烂,一张小脸上汗水狼藉,阳光一照,汗珠晶莹,却更让人怜爱无比。
“这夯货,又做出这幅样子给大家伙儿看!”黑狗鼻头一皱,心里鄙视着主人,行得却越发矜持起来。
“这孩子,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啊!”
“就是就是,也是老天看林寡妇前半生太惨,竟给她捡着个这样乖孩子,好人有好报哩!”
随着一众啧啧之声,有那心软的大姑娘小媳妇,早把些吃食往阿呆怀里揣,也不容他拒绝,一会儿工夫,阿呆怀里就塞满了。
柴车从街头走到街尾,很快,柴禾被各个店铺一卸而空,而车上却堆满了各种物品:一块刚点出来的白豆腐、两捆绿油油的小青菜,各种糕饼,些许熟食,甚至还有一堆糖人儿——都是店铺和街上众人怜惜阿呆孤儿寡母,除了柴禾费用之外另给的。
柴禾卖完,不待吩咐,黑狗折回到镇上的药铺门前停下。阿呆从柴车下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包裹,里面都是些晒干的草药,那药铺伙计显然与阿呆极为熟稔,一边亲热招呼,一边手脚麻利地收了草药,称了散碎银钱递给阿呆。
出得药铺,阿呆拍了拍黑狗的脑袋:“小黑,你想去勾搭哪家的漂亮狗狗?随便去,我去看洛婆婆,咱们下午回去。”
小黑翻了个白眼,心想我勾搭漂亮狗做什么,难道能当吃当喝?再说我堂堂洛塘镇知名犬只,还用得着去勾搭?躲都躲不开那些矫情的家伙呢!
不屑地哼了一声以示不满,小黑不紧不慢踏着骄傲的方步走了,恰与一辆马车擦肩而过,那黑马不知怎地,忽地打了个颤栗,竟似有畏惧之意。
青袍汉子正侧身观看那药铺,没有发觉这一幕。
“呵呵,有点儿意思。”马车里,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黑狗和这孩子,我都要了。”
他语气淡漠,仿佛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物件,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声音里偏又充斥着一种深深的倦怠之感,仿佛这世间什么事情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青袍汉子表情平静,就如听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只点了点头,应道:“好。”
……
……
夕阳给远处的青山、近处的河流都罩上了一层金色的斜晖。空山寂寂,鸟语啾啾,一条曲折宛转的小路在林中若隐若现,间或能看到一辆柴车在小路上缓缓而行。
又转过一个大弯,洛塘镇已经远远不见。阿呆听着身后西里胡噜的吞咽声,笑道:“小黑你别忘了上次的教训,洛婆婆给的马奶冰糕不能一次吃完,不然闹了肚子我可不管你。”
身后西里胡噜的声音一下噎住了,然后是两声不满的哼哼——柴车上一片狼藉,小黑正舒服地卧在一堆吃食之间,身边是散落的鸡骨头,两只前爪还捧着一个小瓷坛,瓷坛里冰爽的马奶冰糕已下去了一大半。
犹豫了一下,小黑又伸嘴啃了一大口,然后吧嗒着嘴,翻了个身,仰面朝天,抚着圆滚滚的肚皮,晒起太阳来。
“这才是听话的好狗狗,”阿呆笑着夸了一句,又道:“不过,这回去的路赖过去,晚上还能赖过去不成?”
小黑闭眼装死。
阿呆回头看了一眼,笑啐了一口,不再理它,稳稳前行。
小黑惬意地伸个懒腰,正准备美美睡上一觉,忽然发觉车子猛然一顿,停了下来。
前方,一辆马车拦在路中间,马是墨雪角马,车是普通车厢,人,却未必只是问路的人。
马车前,一个青袍汉子漠然而立,看到柴车行近,身上猛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