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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她绵延的智慧(4)

子元赶紧虚晃一招,吹灭了火折子,往门外冲去。门外与死士斗得大汗淋漓的丑嬷对妫翟焦急喊道:“夫人,不能让子元轻易逃走!”说罢缠住子元,与子元近身展开了拳脚。

妫翟咬牙,忍着手臂上被子元的剑刺破的伤口,赶紧出来援助,但是未等她来得及近身,子元已经一剑刺进了丑嬷的胸膛。

“丑嬷!”妫翟听着丑嬷惨烈的呼喊直觉不妙,赶紧扑过去,丑嬷顾不得剑伤忍痛扑向子元,一剑刺中了子元的右肩。子元负伤,对丑嬷恨之入骨,转身利落地往丑嬷胸口补了一剑。

妫翟冲出来抱住丑嬷,子元已经跳上马车夺命而逃。太阳已经露出了微光,院子里损兵折将不少,妫翟一身血渍抱着廊檐下的丑嬷痛哭:“丑嬷,您何苦执着,城内寡人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子元他逃不了的!”

星辰也焦急哭道:“丑嬷,您忍住,夫人一定会叫世医医好您的。”

丑嬷已经气息奄奄,鲜血从嘴里冒出来,染红了妫翟的衣裳。丑嬷握着妫翟的手,艰难道:“翟儿,到了这时候,我不能再瞒你了!”

妫翟听见自己熟悉的名字居然从丑嬷嘴里跑出,吃惊不已,丑嬷怎么会叫自己“翟儿”?

59.休养生息

丑嬷紧紧握住妫翟的手,血泪交流,口中不断抽着气,抽抽搭搭地说道:“翟儿,我,我是你的母亲狄英啊!那枚骨笛,正是当年我与你父亲的定、定情之物。”丑嬷说完这句话,血流得更凶猛。

“母亲?”妫翟这才明白,原来当年丑嬷跟她说的故事,火海中救子的惨烈,那个婴儿就是她。这个丑女人默默守护在她身边,无声无息,屡屡救她于危难中,原来,这不是一般的忠诚与投缘,而是有着血缘的维系。

妫翟抱着丑嬷,悲痛欲绝:“母亲!母亲!为何不早告诉翟儿?”

丑嬷露出微笑,伸着苍老的手想抚摸女儿的脸,还没有应一声,便气绝身亡。那嫣红刺目的鲜血如妫翟决堤的泪水涌出,妫翟用手拼命捂着母亲的伤口,怎么也止不住血。妫翟看不见朝霞的五彩,眼前只有一片鲜红。她不是孤单的孩子,她的母亲一直润物无声地爱着她,只可惜她这声母亲喊得太迟。

“为何,我的人生总要与这些真情真意擦肩而过,留给我的只能是遗憾?”妫翟抱着母亲痛哭。

星辰眼含热泪,劝慰道:“夫人,你不能怯懦啊。大王的安危,社稷的安危还需要你。”

且说子元落荒而逃,飞奔至城门口,焦急拍打着城门。他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率领王师擒住熊恽,杀了那美艳的女人。

子元叫人气势汹汹地拍打着城门,却没有人响应。子元气急败坏骂道:“潘崇是不想活了么?竟然敢叫本座吃闭门羹。”正骂着,城门吱呀打开了。郢都王宫在清晨一片静谧,宫墙屋檐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样祥和安宁的清晨竟会是杀戮的开始。

子元乘着马车骂骂咧咧地进了宫门,守卫们一如往常对他躬身行礼。当他踏上王城内宫的第一块青石板,宁静便被嘶喊声刺破了。子元皱眉,探身出来想瞧个究竟,一见唬了一跳,只见子文与斗般父子带着王师亲卫军正大举杀来。

子元慌了,亮出随身带着中军兵符,勒令熊率且比停手:“熊率且比,兵符在此,还不快收起你的剑!”

熊率且比淡淡回道:“令尹大人,末将恕难从命!”

子文亮出十只兵符中的总号令,道:“将士们,王令在此,诛灭子元者重赏!”

熊率且比一拍骏马,与斗梧出列,二人各持长戟冲向了子元的私卒。子元大骇,欲退出城门,却见屈御寇和潘崇带着王城守卫军从后边包抄而来,腹背受敌,子元情势危急。

“哼,要杀本座,没那么容易。”子元不肯就范,抽出佩剑挥砍着马车周身的兵卒,不让人靠近自己。

斗般没有跟着父亲冲出去,而是将妫翟赐予他的雕翎箭悄悄搭上了弓,他日夜苦练的箭法就要惊艳世人了。

子元的死士和私卒在王师的包围中,很快死的死伤的伤,子元站在包围圈中,衣裳带血,披头散发凶狠地瞪着急于取他性命的人。

“咻”一声,清新的空气变成了一丝疾风,穿过了子元的胸膛。斗般一发三箭,例无虚发地集中在了子元的心脏。血滴在了他素色的布履上,子元抬头望着一脸不屑的斗般,终于不甘地倒在地上。他在这个晴朗的清晨,死在了去往议政殿的长路上。

人群爆发了欢呼声,子元的死对于忍受其淫威的楚臣们来言,真是天大的喜事。

妫翟穿着庄重的朝服端坐在行宫的正殿上,沐浴着朝阳的温暖,没有惊惧不安,只有自信与舒缓。熊恽在子文的陪同下,亲自来到行宫迎接受惊的母亲。母子对望,第一回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议政殿上,妫翟威严地与熊恽坐在殿上,苋喜则宣读着子元的罪状。

“诏曰:令尹子元,不事国主,悖逆国母,填一己之私欲而致国库空虚……今列其罪状四十六条,削其爵禄,抄其家私,暴其尸于夕室之外,不得入宗庙之侧位,亦不得葬于祖陵。其子不得承袭其禄圈禁于乡野,其妻妾皆流放西海终生不得归都。凡与子元共谋者,一经核实就地正法。此诏。”

子元的妻子孟樊在朝堂上抱着孩子哭得眼睛里淌血也不肯撒手。孟樊堂前连连叩头求饶:“求大王与夫人开恩,成全贱妾与犬子母子情分,纵然是做牛做马,樊氏无悔,只愿陪在孩儿身边。夫人,您一向宽怀大度,贱妾求您了。”

熊恽此时已有十六岁,更加有了主见,呵斥道:“子元大逆不道,罪不容诛!岂有轻饶之理!”

妫翟轻轻地对熊恽道:“大王,法道自然,讲求的也是一份和睦清净。楚国之法是公正之法,非无情之法。子元之罪难恕其身,其子不过稚童,论起来也是你的手足,何必要在小孩子心里种下仇恨的祸根。削其爵禄是法度,成全其母子情分也是大王该有之仁德。”

熊恽受教,道:“儿臣谨记教诲,请母亲裁夺。”

妫翟道:“寡人懿旨,****樊氏与其子留在郢都,但不得在王宫城十里之内居住,不袭旧禄,废为庶人。其家眷经查非共谋者,免流放之苦遣散返家。若查共谋者,格杀勿论。”

孟樊叩谢连连:“谢大王与夫人隆恩。”

妫翟道:“樊氏,你要好生教化你的儿子,不得使其效仿子元之不义、不轨之事,谁敢意图谋害国主,寡人绝不容他。你可要牢记。”

孟樊叩拜:“贱妾谨记,不敢逆于国主。”

妫翟瞥了一眼,发现人群中少了申侯:“申侯安在!”

子文道:“禀夫人,申侯已逃出城去,不知去向。”

妫翟道:“他滚得倒快。申侯既逃,申县不可无尹。大王,你以为何人可为申公?”

熊恽想了想,道:“斗般诛灭子元有功,论功行赏,不如叫他镇守申县吧。”

妫翟赞许道:“大王高见,寡人也是这样想。如此,斗般,寡人与大王便将申县重任交予你,切记戒骄戒躁,谨慎城防,牢记阎敖权县之祸。”

斗般获得大封,高兴谢恩。

妫翟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地宣布了一件更骇人听闻的决定:“寡人与大王商议,决意废莫敖一职永不再用,以令尹为百吏之首。另设司马一职,事兵权,听王令,执兵符,号令三军,顾全社稷安危。司马一职新设,待寡人还政于大王之时,择优录之。”

妫翟的这一主张,正式将楚国的兵权与行政权完全分开,避免了辅臣势力过大而威胁国主的危险,极大地震慑了原本依附在子元羽翼下的同党。以往妫翟每每有决定,这些小人们都会议论纷纷,窃窃私语,而今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他们连屁也不敢放。

妫翟又道:“百姓盼富裕,国家盼昌盛,没有好的领路人和带头人不行。子文大人忠心耿耿,此番剪除叛臣功不可没,寡人与大王商定,命子文为令尹。诸卿与宗亲们,当与令尹大人上下和睦,共商国事,为黎民谋福祉。寡人信得过子文大人的忠心,更辨得出忠奸,从今这议政殿上再不容有蜚短流长与私人恩怨,在座列位所言所行,当全心全意为国为民。”

子文堂前叩拜:“臣叩谢大王与夫人提携之恩。”

一个备受冷落的私生子荣登尊位,这个消息在楚国迅速传播开来。有人说子文是父凭子贵,而受此殊荣;有人说子文是子凭父贵,新王感念老臣斗伯比的恩情,急需以恩惠之事平息杀戮的残忍;更有人说得离谱,说子文与年纪相仿的夫人妫氏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这只是诸多猜测,真正见到子文却都是拱手道贺。

苋喜、蒍章与子文相聚一堂,纷纷安慰子文。

苋喜道:“令尹无需理会外间纷纷扬扬的谣传,那些人不过是心里泛酸嫉妒作祟。”

蒍章也道:“先王尚在之时,就已经颇为赏识大人,大人才学渊博,令尹之位实至名归。那些不实的言论,无非是子元余党伺机报复的雕虫小技,咱们可不会上当。”

子文笑道:“二位贤弟无需替本尹担忧,子元一死,还有诸多棘手的事情等着咱们做,哪里有闲心理会那些讹传。公道自在人心,清是清浊是浊,怕它作甚。今日找二位贤弟来,真是遇到了难事啊。”

“大人请讲。”

“子元生前挥霍无度,加之大旱三年,若是不能尽早充盈国库,社稷如至融冰之间,随时可倾覆啊。夫从政者,以庇民也。老百姓是满天星,群星簇拥咱楚国才会明;老百姓是原上草,芳草连天才有春意深。而今老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本尹忧虑重重。”

蒍章道:“大人所言极是,不过子元余党一天不肃清,人心一天不得安宁。”

苋喜也犯难道:“何况,国库存粮少之又少,短时日内怕是难以充盈啊。”

子文皱眉深思,道:“越是危急存亡之际,越要拼尽全力才可。本尹思来想去仍觉大旱之际若要庶民加重赋税,只会叫楚国饿殍遍地,民怨沸腾啊。所以,本尹觉着不如先将家里所有家资变卖,筹得余粮以解国难。”

蒍章与苋喜听罢,吃惊不已,半天也不敢相信子文说的是真话。

子文笑道:“二位贤弟不用讶异,本尹已经打定主意。这清除叛党的事就得交给蒍大人,而国库具体亏空了多少,得需要苋喜大人去操持了,务必要将子元囤积的赃物悉数缴获。”

苋喜与蒍章都道:“令尹大人为了社稷能毁家纾难,吾等惭愧啊。这些小事请放心交给我们吧。”

翌日,郢都的外城出现了一幅蔚然壮观的奇景,堂堂楚国的令尹,竟叫家人将所有值钱的物什用牛车驮到了商埠叫卖。不仅是子文,还有其弟子玉与子西,都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筹集款项填补财政漏洞。

邻国郧国、樊国、曾国的商贩听闻消息,也纷纷涌入郢都,用粟米交换王族子弟的铜器金银。不多日,子文家族的金银珠宝与祖传之物都悉数变卖,换成了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

妫翟与熊恽在内宫正商议旱灾的赈灾事宜,听闻了子文当街贩卖家资的消息,俱吃惊不已。

妫翟与熊恽赶至国库粮仓前,只见一车一车的粮食正运进仓内,而这些粮食均是用子文族人的家资换来的。

妫翟对熊恽道:“国有廉吏,大王之福,既得此贤良之臣,大王若不励精图治做一个有德之君,岂不愧对上天对你的眷顾?昔年武文二王,出汉水,迁郢都,探淮水古道,取南襄要塞,为的就是笑傲中原诸侯而成霸业,如今到了大王这里亦至三代。有句粗话说得好,富贵不过三代。若我楚国,三代之后不霸,霸业无望矣。”

熊恽道:“母亲,为何三代之后不霸,霸业无望?儿臣有些糊涂。”

妫翟道:“寡人乃陈国妫氏宗女,你外祖乃已故陈庄公。妫氏原本乃天子门下正卿,又在诸侯中央。若是劝课农桑,勤于练兵,不依靠婚姻为纽带,不依附强者为附庸,那么必能有一番作为,可惜我的叔叔杵臼为了图谋王位不择手段,不断排除异己,扶植亲信。为娘是在陈国腐朽昏沉的气氛下长大的,眼睁睁看着江山日落西山朝不保夕。今你我母子握着大好河山与黎民生死,怎能不尽心尽力,为后世奠基?自你先祖于高山激流中勤勉创业以来,凡为国主者,莫不牢记先祖之辛劳,兢兢业业,才有了你如今看到的楚国。孩子啊,你肩上的担子重啊。楚国的疆域里,不会允许子元这样的人活着。即便你是国主,也没有奢侈的权力,明白吗?”

熊恽道听罢母亲的话,道:“母亲,儿臣想去田间看看百姓。”

妫翟点头赞许:“寡人早有此意,大王早该看看百姓疾苦啦。”

妫翟与熊恽乘着简陋的马车,避开众臣的视线,悄悄来到了京郊的田野上。连年大旱,田地干涸龟裂,颗粒无收,庶民们跪在田间求雨哭泣,饿得面黄肌瘦,为了活命连草根树皮都剥下来果腹。

熊恽生长在宫内,衣食无忧,从来不知农民侍弄土地的辛苦与凄凉,如今亲眼见到,备受震撼。熊恽歉疚道:“母亲,儿子为自己膏粱果腹深感负疚。”

妫翟道:“你能有这样的仁心,寡人甚是欣慰。走吧,回宫去,男子汉面临困难,光凭负疚与眼泪是不够的。子文既能毁家纾难,我们母子也该做些什么。”

翌日上朝,百官俱在。妫翟叫宫人将内宫所有的值钱物件都抬在了宫殿上,堆成一座山,甚至连文王娶她时的嫁妆都拿了出来。百官再看妫翟与熊恽,他们褪下了华丽的衣裳,穿上了草履与麻布衣裳。

妫翟当堂诏令:时值新王立,我国大旱,为减农负,再减赋三年,劝课农桑,疏通沟渠以灌田,凡庶民伐木垦荒均可为己有。凡食王宫俸禄群臣,均食粗茶淡饭,着草履麻衣,家中宫内所有值钱物件,捐出富余家产,共度艰难。

不几日,楚王宫上下出现了热火朝天的捐钱捐物场面。君臣开了头,后面事情就更顺利了,国人为妫翟母子的节俭感动不已,一扫之前阴霾雾气,积极热情去开荒种地、挖沟通渠。蒍吕臣寻能工巧匠锻造铁质农具,命鬻权之子戢梨占领铜绿山建造南方最大的铜矿基地,减少奢侈礼器用具,多用以锻造兵器与日常用具。斗丹自请去息县号召没有受灾的息县民众捐出富余的粮食以赈灾。

二十多年后,斗丹再次踏上故土,向息县民众诉说了这些年妫翟在郢都经历的点点滴滴和为民所做的善举,息县民众纷纷流下热泪。

昔年息国的宗亲振臂高呼:“当初夫人为了保全我们一家老小的安危,忍辱负重历尽波劫,时刻不忘敦促县公屈重镇守南陲,还修葺故主陵墓,我们才得以在此安居乐业。如今夫人有难,楚人有难,我等坐视不理,岂不是太忘恩负义了吗?请大家都拿出富余口粮,帮助夫人渡过危难吧。”

半月之后,息县县公屈重亲自押送息县民众捐助的香稻丸、半夏、红麻和松花蛋等等息县特产到了郢都。

妫翟看着这份质朴而实在的“礼物”也流下了热泪。妫翟捧着金黄的粟米,感动道:“息县虽是他乡,胜似故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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