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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奇怪,我怎么有些害怕呢?快把火生起来吧。”达瑟说,“妈的,你像一根冰柱一样散发着冷气!”

火苗从火塘里升起来,达戈侧过被火照亮大半的脸:“你说我是个死人?那我就算是个死人吧。哎,伙计,你的书上谈过这些事情没有。”

达瑟伸出手来,笼在火苗上:“春天来了,我明天就上树打开书屋,我给你翻翻看。”

达戈笑了:“算了吧。你那些书只把世上有的东西画在上面,一点也没有人不知该怎么办时想要的道理!”达戈笑着,把被火光照亮的脸又转向黑暗,“伙计,我走的时候,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了,结果我又跑回来了。”

“回来就好,你的房顶都塌了。”

“回来就好,你以为一个人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吗?”他猛然一下转过脸来,火光再次把他的脸照亮。达瑟看见了他凶恶的眼光,扭曲的脸孔。

“你的脸?”

“这么有学问的人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吗?”

他的左脸颊上,一道刀疤从鼻梁旁一直斜向耳垂下面。达戈举起右手,右手背上交错着几条刀疤。他张开手,两根指头没有了。

达瑟声音沙哑:“谁干的?”

“你是想要帮我报仇吗?你没有这个本事,还是不问这种没用的话吧。”达戈的脸变得冰冷僵硬,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好伙计,要不要脱下衣服看看我身上其它地方的伤?”

“在这里好好的,你跑出去干什么?我们不是都从外面回来的吗?”

“我是来找我的爱情!你他妈拿些破书躲回来,能跟我比?你拿着几本破书,这个不能,那个不能。不能打猎,不能砍树,不能杀那些该死的猴子!告诉你,我惹觉·华尔丹都干了!老子什么都敢干!”

达瑟只感到背上发冷:“你干了什么?”

那张被刀疤扭歪了的脸朝他逼过来:“你真的想知道?”

达瑟眼睛一眨也不眨,点了点头。

“我弄不懂你他妈是个什么人,该害怕时你又不害怕了。你不害怕也就用不着告诉你了。”

“你干什么了?”

达戈笑了,伸手抱住了他朋友的肩头,使劲摇晃:“好伙计,老子什么都没干,告诉我,你想念我吗?”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达戈语含悲凉:“要是我没有死,不来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呢?”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哦,要是色嫫不离开我,我就一直待在这里。但她想在舞台上,想在收音机里,想在电影的新闻简报里唱歌,我就没有办法了。我只好把别的事情了结了。要是这个世界不把最好的东西给我,那我就至少该把最坏的事情做个了结。”

“你肯定干了什么!”

“反正你的木头疙瘩脑袋喜欢琢磨事情,那就慢慢琢磨吧。”达戈的心情转眼间又好起来了,他说,“看来,这个屋子需要好好收拾一番了。问题是,现在我们有什么好吃好喝的?”

犀子空空荡荡,风在屋顶上呼呼地来来去去。显然没有他所说的那些东西。达瑟想起树屋上不仅藏有书,而且还有一些肉干,甚至还可能有一瓶酒。肉是达戈送给他的。酒是在城里上学的时候,叔叔送给他的。叔叔说:“外国酒,你看看这是外国的白兰地酒!”

达瑟说:“可我的梯子还没有造好。”

达戈说:“不是每个人上树都要一架梯子。”

但达瑟坚持要把梯子竖起来。这并不难办。但他上到一半,上面,就没有踏脚的梯级了。他停在半空中,看着达戈盘着腿,从树干上直接上去了。他扒拉开封住树屋的树皮与枝条,冰雪噼里啪啦掉下来,打得达瑟站在梯子半腰吱哇乱叫。达戈把绳子垂了下来,把达瑟吊了上去。

达瑟不要达戈动一指头自己的东西。肉干就在书堆中间。但找出那瓶白兰地,确是颇费功夫。直到打开最后一只箱子,才把那瓶酒从书堆底下扒了出来。

回到屋子里,两个人差不多都冻僵了。但这带着陌生而奇怪味道的酒,加上火塘里的火很快就使两个人的眉眼重新生动起来。烤肉干的香气更增添了两个人的愉快心情。

“达瑟,我给你带来了两个好消息。”

达瑟把一口酒含在嘴里,反复品味,脸上的表情却懒懒的:“对我来说,无所谓好消息,也无所谓坏消息。”“不想听?”

“你叔叔又当官了。”

“他就是当官的人,不当官他能干什么?”

达戈把一口酒咽下肚子里去,说:“嚯!还有一个消息你肯定爱听!我发现一个地方有书!”

“什么地方?”

“镇上。他们开了一个书店!”

“我没有钱。”

“谁说要钱了?你这个木头脑壳。”

达戈回到村子前一天,在镇上闲逛,正无处可去,发现书店背后一间房子窗户上没有玻璃,洞开的窗户中有野猫出人。他钻进去,发现是书店的库房。里面堆的全是书。他把这事跟书店的人讲,一个女人坐在柜台后面,眼皮也不抬,说:“里面要是吃的穿的,你来报告就对了。书,在这个鬼地方,谁稀罕!”

“里面堆了好多崭新的书!”达戈强调说。

不想,达瑟却淡淡地说:“你以为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你没看过我的藏书吗?我可是没有带回来一本崭新的书。”

“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难道书偏偏要旧的?”

达瑟露出了有些狡猾的笑容:“伙计,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这句话很反动,要是有人斗争你,可不要揭发是我教你的。”

达戈的脸阴沉下来,话锋像门外屋檐上挂着的冰凌,一样闪着寒光:“斗争?你想斗争我吗?”他左手一抬揪住了达瑟的领口,同时,右手已然从腰间拔出佩刀,凉浸浸的刀尖顶在了他的下巴上,他嘴里呼出的气息却如火苗拂过他的脸颊“斗争?斗争?谁要斗争我?你们不斗争就不能活吗?你们就是为了斗争人才降生到这个世上的吗?”

他的眼里闪烁着前所未见的陌生而疯狂的神情,好像眼前这些人,这些事,都属于一个他从未涉足的陌生世界。而在达瑟看来,他的眼睛一旦换上了这样仇恨而疯狂的光芒,他整张熟悉的脸,连同他嘴里呼出的气息,都变得无比陌生了。达瑟很奇怪自己并不害怕,他的口气也变得冰冷:“你想杀死我吗?”

他恍然觉得,自己是在用某本书里一个人的口吻在说话。在那个故事里,他是一个有很多学问的人。而那些拥有刀剑的人总是害怕他。所以,这个人需要常—常用超常冷静的口吻问这些人:“你想杀死我吗?”在这本书的故事里,这个人的问话常常是连着的两句,下一句是:“你们以为能把我跟我心里的想法一起杀死吗?”

但是达瑟脑子不好,喜欢书,又不能读懂太多,所以,他记不起这个故事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更记不起这样的问话一共有两句。但他知道达戈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颤抖使刀尖轻轻扎破了他的皮肤。那种凉爽的,又有些灼热的感觉非常奇妙。然后,一条细细的血流便顺着刀上的血槽,慢慢淌出来了。

流血使达瑟感到非常快意。而在他的脑子里,一本一本的书页在自已翻动,寻找与眼前情形相对应的场景。最后,他叹了口气,脑海里一本本翻过的书中没有相关的描写。血还在慢慢顺着刀身流淌,他背上有些发凉。

血流过刀身,流到达戈手上。他的手像是被烫着了一样,刀子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清醒过来了。看到达瑟脖子上的血迹,他害怕了:“我知道是我干的。”

本该鲜红的血在灯光下却那么乌黑,血流慢慢虫子般蠕动,但达瑟并不去管。他显然找到了书中那些贤哲一般的感觉,他说:“是啊,我看见了,就是你干的,可是现在你害怕了。”

达戈拿起刀子来,用衣袖擦去了上面的血迹,他说:“我不是害怕杀人,但如果杀了兄弟你,我才会害怕。”“那你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只杀该杀的人,你这个书呆子脑子糊涂但心地善良,我杀你干什么?”

说完,达戈撕了件衣服替他扎住了伤口。

包扎伤口时,达瑟手上沾上了一些自己的血。他把沾血的手举在自己眼前,有些虚弱地说:“我好像要昏过去了。”

达戈说:“那你就昏过去吧,反正我担保你死不了。”达瑟说:“我有点喘不上气来。”

达戈笑了,说:“你去死吧。”

达瑟用一只手拉着缠在脖子上的布条,确实觉得喘不上气来。他放在树屋上,装在四角包有铁皮的结实木箱里的那些书,在脑海深处又噼噼啪啪翻动起来。他在里面找到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一些了不起的人在临终前常说的一句话:我宽恕你。他看到了那一行字。甚至看到自己蘸着口水翻书时,脏指头在这行字上留下印迹,但到他口中一说,却变成了:“我不怪你。”然后,就一歪脑袋昏在了达戈的怀里。

达戈坐在火塘边,四野里静悄悄的,再仔细倾听,四处正在传来白天融化的冰雪重新上冻的细密声响。

达戈出现在舞会上时,人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他改变了的脸让人们害怕。最害怕的是正沉醉于歌唱的色嫫。但是达戈只是径直走到了格桑旺堆的面前。格桑旺堆问:“是它吗?”

“我跟了它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它回过身来,让我看清楚了,是它。”

“你没有伤它吧?”

达戈笑了:“我手痒啊,但它是你的,你的事情我不会去了结。”

格桑旺堆说:“谢谢。”

索波已经听出个大概了,但还是问:“谁?”

格桑旺堆说:“你们不知道我要回来,它倒知道,在半路上等我呢。”

好多人听不明白格桑旺堆这句没有头尾的话,但索波知道,格桑旺堆的那头熊又出现了。那头在大火起来之前,曾经与它的老对手照过面的熊又出现了。

格桑旺堆笑笑,说:“它应该是知道我又饿又没有力气才没有动手,不过,我跟他决斗的日子快了。其实,它不来我也要去找它的,再拖下去,我的身子就要完全垮掉了。”

要是在平常,这可是达戈最有兴趣的话题,但今天不同,他径直走向舞圈中央,不知他要干什么的色嫫的歌声开始颤抖,但是,达戈径直从她身边过去了,拉起了我表姐的手就走。

表姐在挣扎。

达戈说:“我请你给人看病。”

“我还没有毕业,我要毕了业才能给人看病。”表姐背上了药箱,嘴上还在说:“要是我犯了错误,就是你逼的!”这样的话,她过去可从没说过。她以为不可能再回去上学了。可是,前些日子,她又接到了回学校去“复课闹革命”的通知。她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随时都可以回城上学去了。所以,才在乎起自己是否具备行医资格这样的问题了。看到倒在地上的达瑟,表姐立即就像个真正的医生了。她手脚利索地把扎在达瑟脖子上的脏布条解下来。

她用酒精给伤口消毒时,达瑟轻轻地哼哼起来。当伤口敷上药,脖子上扎了圈雪白的绷带,达瑟甚至有些容光焕发了。

达戈骂道:“又在装电影里的样子了。”

达瑟认真地说:“不是电影里,而是书里的人的样子。”

达戈轻蔑地吐了口唾沫:“呸!”

表姐用别样的眼光久久看着达瑟,她说:“我接到通知,就要回学校上课了。”

达瑟鸟一样转动着脖子,说:“唔。”

“你没有接到通知吗?”

“接到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城去,你回去的时候要来看我啊。”

“我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

达瑟平和地笑了,说:“不回去了。”他这句话使我的表姐眼含泪花。但这个没肝没肺的家伙说:“你要多留一点绷带给我。”

表姐,起气来,说:“你这个愚蠢的家伙,你去死吧!”但临别,还是把药箱里一大卷绷带都留给了他。表姐离开的时候,表情愤怒而又悲伤。但是过了这个晚上,表姐就又兴高采烈了。毕竟,再次离开她以为一旦回来就再也不会离开的机村,该是多么叫人高兴的一件事情啊!然后,表姐就走了!

大家都想,哪一天达瑟也要离开了。但他自己却一点没有这样的意思。他脖子上扎着一圈雪白的绷带,得意洋洋地用他认为是某本书中的某个了不起的人物的姿态在村中行走。

村里人都不读书,不晓得他是在模仿书中某个角色。但大家都见过林子里的野鸟,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寻找食物,或者为了求偶而不停鸣叫的样子。所以,从这个时候起,他又有了一个外号:鸟脖子达瑟。有一天伐木场放露天电影。新闻简报里突然出现了机村人没有见过的一种叫做鸵鸟的大鸟的时候,很多人同时叫起来:鸟脖子达瑟!

有时,人们会追在他后面问:“达瑟’你的叔叔官复原职了?”

“你什么时候动身呢?”

他先转过身子,再转动脖子,看那人一眼,然后,又把脖子、脑袋和整个身子转回去,一言不发,背着双手,先把脖子伸出去,然后,才迈步慢慢走开。

他真是懒得跟这些人理论,他正在往公社所在地的镇上去。无论如何,他想要去看看达戈所说的那个新开的书店,他还要在饭馆里去吃一顿饭,在那里竖起耳朵,听听外面近些日子发生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而其中的一件两件,说不定正跟样子大变的达戈有关。

还有人拦在他面前说:“你喜欢看书,城里不是有更多书吗?”

他撇撇嘴,绕过这个人,什么也没说。他想,这个从没去过城里的人怎么知道城里的图书馆都搬空了,烧光了?怎么知道树屋上的藏书有多么丰富呢?想到此,他已经行走在村外的公路上了,回头望望村子背后小丘背面那棵大树。树把大半个身子连同他的那些书,藏在小丘背后,只有巨大的树冠伸展在阳光底下。

自从回到机村,他还从来没有去过镇上。二十多公里的路,他走了很长时间。汗水浸到伤口上,有针刺一样的痛感。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使他脑袋发晕,倒是伤口的刺痛让他保持了清醒。终于,风送来高音喇叭里高亢的歌唱声,他抬眼看到了镇子上错落房顶上那些灰色瓦片和飘在这一片灰色上的几杆红旗。

他直接就去了书店。

书店门口上方竖着四个铁皮镶成的红色大字:新华书店。每个字都有半个人的身量,几个字互相又站得很开。他晓得,这几个大字是毛主席写的。所以,下面的店面也就不能窄于这几个大字所占的宽度。但是店里很多架子都空着,架子上的书大概也有四五十种。主席的红色的书,马恩列斯烫着金字的棕色的书。他从这个门进去,没有稍停一下脚步,就从另一个门口出去了。踩着泥泞的街道,他绕到了书店的后面,果然看到了达戈所说的洞开的窗户。他个子高,只是稍稍踮了踮脚,就把脑袋伸了进去。他看到了很多的崭新的书。窗户下面那方阳光里,那些书面上的金字闪闪发光,和摆在店里的那些书一模一样,他缩回脑袋,嘴里不明所以地哼了一声。这么多一模一样的书,在这样一个地方三百年也不会卖光。

他说:“呸!”他骂给他带来关于书本消息的达戈是个傻瓜。

然后,他按事先的计划到饭馆里去喝上一杯。

当年他离开的时候,在那里被达戈灌得烂醉。如今,他也多少有些酒量了。再说他也不全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像那些酒鬼们开脱自己时常说的那样,“支起耳朵,听点消息。”食堂中央烧了一个大铁炉子,整个人还是像掉进了冰窖一样,但他还是坐了下来。他甚至自顾自地哼哼着:“听点消息,听点消息。”每哼哼一声,他的口里就冒出一团白烟。一个围着一张僵硬而脏污的围裙的家伙过来了:“快说,要点什么?”

达瑟还在摇头晃脑:“听点消息,听点消息。”

“什么什么?”

“哦,酒,有肉的菜。”

“有钱吗?”

“有。”他掏出一张五元面值的钞票。

“还有米饭。”他又掏出了粮票。迄今为止,他还算是国家的人,还有人从学校给他寄来每月的津贴与粮票。

酒菜上来了,酒精使血液在暖和过来的身体里畅快地奔跑起来。他的心情与身上的器官都变得轻盈而敏锐了。他端坐在那里,耳朵却在捕捉来自别处的声音。饭堂里除他之外,只有两张桌子上有人。一张桌子上是十多个伐木场的造反派,他们兴高采烈,话题都是斗人、烧书的经历。这伙人不时的哄然一声,爆发出一阵狂暴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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