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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那是伐木场的星期天。为什么要说是伐木场的星期天呢?因为每星期七天中有一天的假日,农民并不能享受,享受这天假期的是砍树的工人。他们每七天就有一个可以去到镇上下饭馆喝酒的星期天。他们每七天就有一个可以把脏衣服在河边洗得干干净净的星期天。他们每七天就有一个可以上山打猎或下河钓鱼的星期天。为什么要有一个星期天呢?伐木场那个被抓走的工程师讲过一个故事。他说,有一叫上帝的人创造天地万物,创造形形色色的人。到了第七天,现在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造好了,他就规定,这一天他就休息了,他还规定,这一天大家都要休息一天。

“上帝为什么叫伐木工人休息,但不叫机村人休息?”

这个看似天真的问题把好心的工程师难住了。他因此有些难过,最后,他对我们这些爱听稀奇故事的孩子们说:“村子里不是有学校吗?你们要好好念书。念好书的人以后就有星期天了。”

我们拿这个问题去问在树屋上放了很多书的达瑟。达瑟看着我们,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不肯说话。

我们逼问得急了,他说:“我们不是上帝创造的!我们是猴子变过来的!”

那个星期天,我们一群孩子从磨坊顺着溪流而下采摘经霜风变软变甜的野刺梨。我们遇到了两个在溪流垂钓的伐木工人。

他们把肥硕的蚯蚓穿上鱼钩,抛到水里,不多一会儿,就有肥硕的裸鲤频频上钩了。大人们总是告诫我们要远离这些钓鱼人。这些钓者被看成冷血而残酷的人。鱼族生活在水中,当地人从来没想过要把这柔软而哑默的一族当成猎取的对象。老人们说,流落红军驼子刚到机村不久,曾下河捕鱼烤食,结果被同情他的机村人当成妖魔驱逐。只因他一直在村外徘徊哀求,人们心生怜悯才让他又回到了机村。

现在却没有一个人敢把食鱼者驱离机村。

这不,那个戴顶宽大草帽的钓鱼人,一使劲,把一尾鱼从水中拖了出来,他一甩手中的竿子,鱼在空中飞过,然后,啪哒一声掉在了河边的草地上。鱼落在地上,不断地翕合着冒着血沫的大嘴巴。看着那鱼,不止是我,整个这群机村的野孩子都感到背脊发麻,都发出了恐惧的叫声。

我们刚到的时候,那个人还对着我们微笑不已,听见我们的叫声,正蹲在地上从鱼嘴里扯出鱼钩的他脸色一下就变了:“滚,滚!把鱼给老子吓跑了!”

本来,不用他驱赶,我们自己也要逃跑了。但他这一说,我们的胆子里就生出些别的东西了,大家都站直了身子。不要说我们是群孩子就什么都没有想过。我们想,这么残忍地对付柔软而无声东西的人,肯定是一种妖魔。我们还想起大人们私下里常常说的话,就是这些人——这些不知畏天敬地的家伙毁掉了机村的森林,毁掉了我们肥沃的土地。于是,一颗一颗的石头被我们投到河里。坏事情总是这样,一旦开始就很难收场了。一颗颗石头在水里溅起一朵朵水花,水底下胆怯而灵活的鱼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我们的心里也绽开了快意的花朵。面对我们这群脏兮兮的野孩子,钓鱼的家伙眼里露出了胆怯的神情。

他都准备离开了。他收起鱼竿,从水里拎出用柳条串着的十多条鱼来。柳条从鱼鳃穿进去,从嘴里拉出来,那十多条鱼一被提出水面,我们嘴里又发出了惊惧的叫喊,一齐跑开了。那人又笑起来,而且,笑容里有一种很具威胁性的含意。他说:“妈的,你们这些野人,连鱼都害怕!”

我们不害怕鱼,我们害怕如此冷酷对待柔弱无声生命的人!

他也看出了这一点,他提着手里流着稀薄血水的鱼来追赶我们。这情景确实太恐怖了。猴子一样善于奔跑跳跃的山里的野孩子,都因为这莫名的恐惧而一个个跌倒了。这个人哈哈大笑。突然有两个孩子一猫腰从地上爬起来,狗一样嗥叫着向他扑去,把这个人给扑到水里去了。

看上去浅浅的溪水竟然把这个家伙冲出去好长一段。

我们又一次感到了害怕,但是,看到这个人终于从水里爬出来,脸上还挂上了淋漓的血迹时,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欢呼着跑上山坡。

我们不知道,很快,伐木场就集合起一帮人,来村里捉拿我们这帮为非作歹的野孩子了。

闯下祸事的我们不在村里,我们在山坡上追猎野兔。青壮年们正在山坡上修筑阻挡泥石流的石墙。

这些闯进村里来的家伙认为一定是那些在家门口晒太阳打发余生的老人们把我们这些野孩子藏了起来。老人们自然无法把我们交给这些愤怒的家伙。于是,他们的怒火升级了。他们认为这是一个事先谋划的阴谋,是对工人阶级崇高地位的蓄意挑战。

他们因此带走了两个老人。

消息传到工地上,人们心里正窝着火呢。一者,明知道这些石墙无法挡住滚滚洪流,还要徒费精力去修筑;二者,要是那些人不来砍伐树木,机村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愤怒的人们呼啸而去。一大群人跑过收割过后的土地,在身后留下大片弥漫的尘土。

等我们跑到伐木场的时候,一场混战已经接近尾声了。面对有组织且数量占优的工人阶级,机村的乌合之众已经受伤甚多,成溃散之势了。问题是,在这时候,要想成功逃离也不容易了。伐木场有上千人众,百分之九十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他们一拥而上,几个人对付一个,村民不是头破血流,就是乖乖就范,束手就擒。

那些家里没有我们这样野孩子的人家不干了,他们要求交出我们来平息事端。

惹下祸事的孩子们都吓得哭了起来。

一直在阻止这场冲突发生的索波挺身而出了。他说:“我是机村的大队长,不要抓不懂事的娃娃,要抓,就把我抓起来吧!”

穿蓝工装的家伙们立即一拥而上,利利索索地把他绑了。有棍子重重地落在他身上。他摇晃几下身子,终于还是慢慢倒下了。刚才呼嘯而来的男人们没有了一点声音,退回了村子里,女人们的哭声响成了一片。

这个凄凉的夜晚,我们这几个惹下祸事的孩子,都被拖回家去饱受了一顿打。

当夜,伐木场的人开上汽车,机村人开上手扶拖拉机上县里告状去了。

第二天,几辆吉普车开进了村中的广场。一群公安和几个穿军大衣的领导从车里钻出来,久违不见的老魏也在这些领导中间。有个领导发表了讲话。讲的是工农联盟,藏汉一家。然后,索波被伐木场的工人带过来了。老魏亲自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鼻青脸肿的他摇晃几下身子,昏了过去。

处理的结果,让机村人感到自己取得了胜利。公安把那个钓鱼的家伙抓起来,塞进了吉普车里,离开了。如今已经是县里头头的老魏多留了一些时候,他一直等到索波清醒过来。

他说:“我有些话要跟他商量。”

老魏走后,大家问索波老魏对他说了些什么。索波并不回答。对他当大队长,机村人是并不认同的,经过这件事,大家都争着称呼他的官衔了。他笑笑,说:“我以前对不住大家,可是,大家再这么叫我,就是乡亲们对不住我了。”

可称呼一叫起来,要收口却不容易了。索波干脆说:“告诉你们吧,我不是大队长了,我犯了错误,我不是大队长了!”

机村人看他不像说假话,于是又心生忧虑了:“没有大队长,我们该怎么办啊!”

索波笑了,但他什么都不说。说他什么都不说也不对,他对卓央说:“妈的,人都是贱骨头,没有人管着还不舒服了!”

他对达瑟说的更有意思:“看看那些羊吧,有头羊带着时总想四处乱走,没有头羊了,又可怜巴巴地叫唤,看着脚下的路都不敢迈出步子了。”

你猜猜达瑟这个傻瓜是怎么说的?他说:“你不要假装说书上那种有哲理的话。”

索波说:“什么叫哲理?”

“所以我叫你不要随便说有哲理的话。”

“好吧,算你有道理。妈的,好像机村随便哪个人都比我有道理,我真成了机村的罪人了。”

达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这个人,跟书本有关的时候,他会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但是,任何话题只要不跟书本发生关系,他就无话可说了。

索波换了话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敢不敢去?”他还是笑而不答。

“你听过唱觉尔郎峡谷的古歌,那些传说你在书上看到过吗?”

“我记了一些在本子上……”

“那有屁用。”

达瑟挺直了身子,一脸庄重:“那就是以后的书。”索波表现出来了前所未有的耐心,与达瑟争论两个问题:第一,达瑟写在本子上的字算不算书;第二,达瑟有没有写一本书的权利,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印刷的书都是叫手抄本,而手抄本往往是反动与阴谋的代名词。说到最后,索波自己都害怕了:“达瑟你不能再写了,再写你就是反革命了!”

达瑟并不害怕,他说:“再去觉尔郎,就带上我吧。”“我需要干活的人,而不是看书并且发呆的家伙。”索波还说,“不过,那里的树真大,建一个书屋的话肯定更加漂亮。”

“当然了,古歌里说,那个辉煌的时代,护佑那个王国的神灵们都住在树上。那些神灵从来脚不沾地,就从一棵树上飘到另一棵树上。”

“你再这么说,我可真不敢要你了。”

“好,好,我就说神灵们都住在牛圈里行了吧。”

这时,骆木匠来了,提醒索波大队长要抓一抓当前的主要工作。索波笑了:“你是说修那石墙吧?”

“对。”

索波问达瑟:“你说修那石墙能挡住泥石流吗?”达瑟的回答很简单:“我的书上没有写过。”

索波这才转脸对骆木匠说:“还是等老魏回来安排吧,他会回来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骆木匠着急了:“人家是县里的领导了……”

“你跟驼子支书是什么亲戚吧?”

骆木匠反问:“这有什么关系?我来到这里把他抬出来过吗?”

“没有,没有。”索波招招手,骆木匠就把头凑近了,听索波贴着他耳朵说了句什么,然后,他就失声叫起来:“真的,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索波把指头竖在嘴边,说:“这事,暂命就你我两个人知道。”

“那你怎么办?”

“你就带着人修那些石墙,我要去那个地方。”

“我不干,谁都知道,明年山洪一来,那些石墙……嘿!到时候上下都不讨好,我不干!”

索波眼里出现了一种冷冰冰的讥诮的神情:“伙计,到时候你会干的。”

“你怎么知道?你是巫师,能掐会算?”

“你就像早几年的我。要是早几年,我什么都会干!”“你以为我也跟你一样是他妈个笨蛋!”

“我不是笨蛋,你也不是,所以,你会去干!”索波的口气斩钉截铁,同时有种曾经沧海的悲凉意味了。

没过几天,老魏确实又坐在吉普车在机村出现了。老魏一到,人们都自动聚集在广场上。如今,上面的干部下来,能躲的都躲开了。但老魏毕竟是老魏,他是机村人的老朋友,是机村人眼中的好干部。何况,老魏时来运转,当上大官了。

老魏就说:“好啊,乡亲们,既然大家都来了,我就讲几句,免得再找时间开会耽误农业学大寨,还是干活要紧啊!用两片嘴皮种不出粮食来,更不能战胜自然灾害,我就抓紧时间说几句?”老魏停顿了片刻,眼光环视广场半周。

下面响起了掌声。

“我晓得大家有情绪,所以,掌声都不如老魏我过去来村里响了。”

掌声就热烈地响起来了。

老魏这才满意了,看着一干围着他的生产队干部说:“国家建设需要砍伐森林,机村有那么多森林贡献给国家,这是大家的光荣啊。现在遇到小小的自然灾害,大家都想不通了。索波同志到现在也没有想通嘛!听说好多人对战胜自然灾害没有信心了,毛主席说,人定胜天。就是人一定能战胜老天爷!但是,有些人不这样想,社会主义建设刚刚开了个头,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但他们的革命斗志就松懈了。山上涨了一点水,冲下来一点泥巴和石头,自已就吓坏了。我还听到更不好的消息呢,有人因此想要搬迁了。把机村人全部搬走。理由呢,是机村过去也不在这个地方,也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但是,我要提醒大家,那是旧社会。那不叫迁移,那叫做什么?那叫做逃难,因为那是黑暗的旧社会!那也叫逃跑主义,这是毛主席说的,因为害怕困难。索波同志在学习班的时候,我就跟他谈过这个问题了。我说得对不对,索波同志?现在你也该想通了?”老魏讲到这里,停顿了一阵,他的问题是对索波提出来的,但他并不去看索波,而是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把面前的人群扫视了一遍。

站在他身边的索波没有说话。

“我看,他已经想通了。他还提出了一个非常好的建议,让县里安排你们的老支书、我们的老红率战士回来继续领导大家!”

所有的人都把眼光投射在了索波的身上。嘲讽的眼光,惊诧的眼光,还有一些带着怜悯的眼光。

过去,索波是不害怕这些眼光的,但现在,他觉得这些眼光像是梦魇时覆盖下来的那种沉重而又无形的东西,让他一时间都喘不上气来了。于是,他说:“老魏,你讲啊!不要让他们这样看着我。

“索波同志的好建议还不止这一条,他还提出让老支书带领大家在机村与自然灾害斗争,他自己担任青年突击队队长的职务,带领一队年轻人,到觉尔郎去开垦荒地,为国家多打粮食!”

老魏号召大家向索波学习,并要索波也讲几句感想,但索波摇手不讲。老魏说:“那我就再讲几句。”

他这几句可是好大一篇话。

机村人说:“老魏以前不多话的,现在也这么能说了。”

“索波这小子,整天想的就是邀功请赏,现在怎么了?明白过来了,还是糊涂了?”

这样的问题,连索波自己都还不够明白。老魏临走时还宣布,在老支书没有回来之前,生产队的一切事情,还是索波临时负责。老魏坐进吉普车,车屁股后面扬起一阵尘土。

人们还是站在广场上没有散去,他们都以为索波会说点什么,但索波什么也不说,看上去有些神色恍惚。于是,就有人喊了:“索波你讲几句吧!”

索波说:“那么,就从修墙的工地上抽几个有泥水匠木匠手艺的人,把驼子支书的房子修整一下吧。”

驼子一家离开已经好些年了,那座大房子早就显出了倾颓之势。墙头甚至有些窗户上长出了茂盛的瓦松与苔藓。没有人想到,就在老魏在村子里讲话时,驼子一家已经乘着具上从伐木场借来的一辆卡车,在回机村的路上了。

但他没有在白天进村。

在望得见机村的山弯上,他让卡车停下了。

司机看着他,他一言不发。他的家人看着他,他也一言不发。他坐在驾驶室里一动不动,向晚的夕阳晃着他的双眼,机村就在夕阳投下的钢青色的光幕后面。当太阳落下山冈,在黄昏降临之前,曾经森林茂盛的山坡伤痕累累裸露在眼前,围绕着村子的成片的土地,已经被纵横的沟壑弄得破碎不堪了。这一天,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黄昏降临前说的:“我开下的地已经被洪水冲光了。”

然后,夜降临了。硕大的星星一颗颗跳上了深蓝的天幕,他又说了一句:“以前的星光是水淋淋的,现在都干巴了。”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们可以回去了。”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照亮了新的一天,索波安排来修缮这所老房子的人们来到时,才惊讶地发现,驼子正站在门口,像以前一样吃力的挪动着身子,正在修理朽腐的大门。听见脚步声,驼子直起腰来,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笑着问候:“今天天气很好啊。”

木匠边巴摊开手,说:“天气早就不好了,我们连喂饱自己的粮食都种不出来了。”

驼子的女人闻声来到门口,看见多年不见的乡亲,这个女人眼泪立即就下来了。她撩起围裙捂住了眼睛,哭出声来:“驼子当年开的地,一点都没有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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