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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打铁的声音在白天里没有那么大的动静,在夜深人静时显得特别的响亮,吵得很多人心烦意燥。唐镇悦来小食店的小老板胡喜来神经衰弱,本来就睡不着觉,被打铁的声音吵得脑壳都快爆炸了。他忍不住举着火把去铁匠铺里敲门,企图制止他们打铁,里面的人还是继续叮叮当当地打铁,对那用拳头砸出的敲门声置若罔闻。

胡喜来气愤极了,在打铁铺外面吼叫起来:“你们这样下去,还让不让人活了哇!你们再不停下来,我一把火烧了你的打铁店!”

这时,胡喜来听到了清脆笑声。他来不及想什么,侏儒上官文庆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

胡喜来俯视着他,怒目圆睁:“文庆,快让你爹收摊回家困觉了,把人都吵死了!”

上官文庆微笑地说:“我也快被吵死了,我还希望你把打铁店烧了呢,这样我就可以归家睡个安稳觉了!”

胡喜来想,这个矮鬼,话怎么说的,这不是在刺激我嘛!他的火气更大了,“你以为我不敢烧,是不是?”

上官文庆还是微笑地说:“我可没有说你不敢,你要烧就烧,其实和我没有关系,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和我没有关系。”

说完这句话,上官文庆突然就跑掉了,不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胡喜来怀疑他是不是钻到那户人家的狗洞里去了。

铁匠铺子里打铁的声音还在继续,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里面的人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回事。胡喜来气得浑身发抖,尽管如此,他还是下不了决心点燃铁匠铺。最后,他还是大声地骂了几句,无奈地走了。那个晚上,胡喜来一夜未眠。

第二天,人们看到他打开小食店的木板门时,他的眼圈黑黑的,像涂了一圈墨。他的目光落在斜对面不远处的铁匠铺,打铁的声音照常传来,他想等铁匠铺开门后过去和他们理论理论,让他纳闷的是,铁匠铺一整天也没有开门。就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铁匠铺子也没有开门,打铁声却不分昼夜地不停传出,不知道上官清秋和他两个徒弟在搞什么鬼。胡喜来想,长久这样下去,他离死不远了,如果他死了,就是被打铁的声音吵死的。

这天中午,一个收购草药的外乡人走进了悦来小食店。

外乡人往哪里一坐,对胡喜来说:“来一斤猪头肉,温壶水酒。”

胡喜来点了点头:“还要点什么吗?”

外乡人想了想:“等我酒喝完了,你再给我煮碗芋饺吧!”

胡喜来说:“好咧——”

外乡人看着胡喜来切猪头肉,问道:“胡老板,你今天怎么气色不好?是不是昨天晚上被老婆欺负了呀?”

胡喜来说:“瞎讲!”

外乡人哈哈大笑。

不一会,酒菜上来了。外乡人自顾自地吃喝。这个时候,就他一个客人,胡喜来闲得无聊,就坐在外乡人的面前,说:“你好久没来了呀,最近跑些什么地方?”

外乡人喝了口酒说:“是呀,好久没有来唐镇了,你们这地方太偏了,难得来一次!这些天,都到别的山区收货。现在生意不好做哪,累死累活,就是赚不到几个铜钱。”

胡喜来说:“是呀,赚口饭吃不容易,都不容易。”

外乡人笑了笑说;“还是你好,守着一个小店,旱劳保收,不用东奔西跑。”

胡喜来说:“也难,也难!”

外乡人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最近,唐镇有没有来过一个红毛鬼?”

胡喜来吃了一惊:“什么红毛鬼?”

外乡人说:“别紧张,不是真鬼,是个外国人,长了一头的红头发,见过他的人就称他为红毛鬼。”

胡喜来有些纳闷:“外国?还有长红头发的人?”

外乡人说:“听胡老板的口气,那个红毛鬼没有到过唐镇。”

胡喜来问:“他会来吗?我倒想见见红头发的人是甚样子的!”

外乡人说:“也许会来。他是个传教的人,到处走,说不定哪天就来到唐镇了。”

胡喜来说:“传什么教?”

外乡人说:“好像叫什么耶稣教,让人信上帝什么的,就像信观音菩萨那样。”

胡喜来说:“有人信吗?”

外乡人说:“当然有,信的人还不少呢。你晓得吗,红毛鬼在汀州城里传教时,不少人随他信教,这可惹起了轩然大波,黄龙观里的白眉道长不干了,说他是邪教,要大家抵制红毛鬼。光说还不要紧,白眉道长还派人把红毛鬼捉了,想逼他离开,甚至还想弄死他。后来,红毛鬼的信徒报了官,白眉道长无奈,就把他放了。尽管放了他,白眉道长鼓动他的信众,不断地给红毛鬼制造麻烦。终于有一天,红毛鬼离开了汀州城,到山区里去传教。”

胡喜来说:“有这样的事情?红毛鬼就一个人传教?”

外乡人点了点头:“就一个人。”

胡喜来说:“这个红毛鬼胆子够大的。他不怕土匪什么的?”

外乡人说:“不怕。好像听传闻说,有一回,红毛鬼还真碰到了土匪。土匪把他捉去后不久,就把他放了,还送给他不少铜钱做盘缠。”

胡喜来吃惊地问:“为甚?”

外乡人说:“据说,那些土匪也信了他的教。”

胡喜来倒抽了一口凉气:“还真邪了!”

外乡人哈哈一笑:“你看,你看,说着说着,酒也喝完了,肉也吃光了,快去给我煮芋饺吧!”

胡喜来也笑笑:“还是你们见识广,晓得这么多事情。”

说完,他就去煮芋饺了。

冬子没有告诉姐姐李红棠,就在舅舅游秤砣离开他们家的那个晚上,他做了个奇怪的梦。冬子梦见游秤砣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骑着一匹竹子扎的白纸糊成的马飞上了天。他一直不明白那轻盈的纸马怎么能够承受舅舅那粗壮的身体。那纸马他只在专卖死人用品的寿店里看到过。自从那个晚上后,冬子一每次经过寿店时,就会停住脚步,目光落在店里的一匹纸马上,幻想着它飞起来。这时,寿店的主人李驼子就会走出店门,笑着对他说:“冬子,你快走吧,不要看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不是你能玩的。”李驼子是个驼背,他的背上压着一团高高隆起的死肉,他一生未娶,靠做死人用品为生。他的手艺出奇的好,据说是无师自通,他扎的纸人纸马惟妙惟肖,像真的一样。冬子听了他的话,就会默默离开,他会突发奇想,李驼子会不会在某天骑着自己扎的纸马飞走?

冬子家的晚稻收割完的第二天早上,他们家里充满了谷子的香味。晚稻收成了,冬子知道,姐姐李红棠又要开始四处去寻找母亲了,她要到离唐镇更远的山里和村落去寻找母亲。收割晚稻的这几天里,稻田里都没有出现父亲李慈林的影子,他还是行踪诡秘,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事情。李慈林还是叫了几个人还帮助他们收割晚稻。

这天早晨,晴朗。从天井上可以看到瓦蓝的天,还可以闻到清新的露水味儿。李慈林又是一夜未归,李红棠把冬子叫起来吃过早饭,就准备出发去寻找母亲。李红棠摸着弟弟的头说:“冬子,你要乖乖的,莫要乱跑,午饭也给你做好了,到时你自己热热吃。等着我归家来。”冬子点了点头。他突然发现脸色苍白的姐姐头上有了一绺白发。那绺白发刀子般刺进了冬子的心脏,疼痛不已,姐姐才十七岁,正是含苞待放的年龄,怎么就有白头发了呢。他想告诉秀美的姐姐,可他说不出口,他要说出口,对姐姐无疑又是一种伤害,残忍的伤害。

李红棠正要出门,门口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个人。

这是个满头大汗的少年,他冲李红棠哭叫道:“阿姐,我爹他,他——”

来人是游秤砣的儿子游木松。

李红棠心里一沉,明白大事不好,但她还是故作镇静地说:“木松,你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游木松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爹,我爹他,他走了——”

李红棠明白了游木松是来报丧的,听完他的话,李红棠一口气憋不过来,就昏倒在地。冬子呆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舅舅是不是骑着那匹纸马飞走的。游木松蹲下来,一手抱起李红棠,一手掐住她的人中,口里悲伤地说:“阿姐,阿姐,你醒醒呀,阿姐——”

冬子满脸哀伤,沉默地经过阿宝家门口时,阿宝看见了他。此时,他眼中根本就没有阿宝,阿宝跟在他的身后说:“冬子,你莫要难过哇,我晓得你舅舅死了。”

冬子没有说话,他懒得说话。

阿宝又说:“冬子,你晓得吗,我也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冬子继续往前走着,他心想,舅舅不是死了,而是骑着漂亮的纸马飞走了。总有一天,他还会骑着白色的纸马回来的。他的心里酸酸的,泪眼迷蒙。跟在他身后的阿宝也哭了,抽抽哒哒地哭。路人都用悲悯的目光看着他们,有心软的女人也情不自禁地抹泪。

冬子来到了李驼子寿店的门口,站在那里,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店里的那匹纸马。李驼子走了出来,轻声地问冬子:“冬子,你要什么呢?”冬子手指了指那匹纸马,哽咽地说:“驼子大伯,你能把纸马给我吗?”李驼子慈祥地说:“冬子,想拿走就拿走吧。”冬子说:“驼子大伯,可是我现在没有钱给你。”李驼子转身走进店里,取出了纸马,走回到冬子的面前:“冬子,难得你一片孝心,你拿走吧,我不收你的钱。”冬子说:“驼子大伯,等我长大赚钱后一定还你的,就算是我和你赊的。”李驼子叹了口气:“冬子,不要多说了,你快把纸马拿走吧!”

冬子的双手把纸马高高举起来,沿着小街朝东面走去。

走到阿宝家门口时,冬子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对阿宝说:“阿宝,你归家去吧。”

阿宝点了点头。

这时,他们看到一身白袍的李公公在不远处迎面走来,他的手上拄着一根油过漆的木质龙头拐杖。阿宝心里清楚,他手中的这根龙头拐杖是他爹张发强花了两天时间雕刻而成的。当时,阿宝不知道谁需要这样的龙头拐杖,没想到它会出现在李公公的手上。李公公在街上慢慢地踱步,人们都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也有礼有节地朝问候他的人点头致意,唐镇没有人能够这样被人们尊重。

冬子举着纸马和李公公相遇了。

冬子冷冷地看着他,没有避让他。

李公公面露出不动声色的笑意,躲到了一边,他的目光落在冬子秀气而又哀伤的脸上。冬子径直走了过去。李公公注视着冬子欣长的背影,白色的眉毛抖了抖,吞下了一口口水。

冬子就那样举着纸马,走出了唐镇的小街,朝游屋村走去。

游秤砣死后,李慈林出现了,像是从某个老鼠洞里钻出来的,头发蓬乱,胡子拉茬,满脸阴霾,目光悲切。他和自己的儿女一样,来到了游秤砣的家里。游秤砣的尸体放在厅堂里的一块门板上,尸体的上面遮着一块白色的土布。他的遗孀以及孩子还有李红棠和冬子披麻带孝地站在尸体的左侧。

李慈林把一条麻布扎在额头上,跪在游秤砣的尸体旁边,号啕大哭。他的哭声像深夜迷茫的山林里传来的狼嚎,凄厉而诡异。余水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曾经和丈夫亲如兄弟的人,什么也没有说。在李慈林面前,余水珍一家人都克制住了情绪,显然游秤砣在死前和他们说过什么。冬子也冷冷地看着痛哭流涕的父亲,他弄不清楚父亲的哭声和泪水是不是真的。

送葬的时候,余水珍和儿子们哭天抢地,李红棠也哭得像泪人儿。冬子却没有哭,李慈林见状,给了他一巴掌:“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舅舅生前对你那么好,他过世了你却连眼泪也不流一滴!”那巴掌打得很重,冬子的半边脸立即红肿起来,呈现出五个明显的手指印,他觉得半边脸火烧火燎的痛,那个耳朵也嗡嗡作响。

就是这样,冬子也没有哭出来。

他心里一直坚持一个想法:舅舅游秤砣没有死,他只不过是骑着白色的纸马飞到天上去了,总有一天,他还会骑着白色的纸马回来的……

李慈林给游秤砣办完丧事,就对余水珍说:“我接你们到镇上去住吧,这样也有个照应。”

余水珍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了苦涩的笑意:“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游屋村也很好,我们会好好活下去的。对了,你师兄临死前,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你,如果以后四娣归家,你好好好待她!如果她真的一去永不回了,你也要好好待两个儿女。”

李慈林说:“这是当然的。”

李慈林带着儿女离开了游屋村。

余水珍带着儿子们把他们送到了村口。那时,阴风四起,山野一片苍茫。他们走出一段路后,李红棠回头望了一下,看到余水珍不停地抹眼睛,游木松在拼命地朝她挥手。

李红棠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和余水珍一家的这次分手,竟成了永诀。不久后,余水珍带着儿子们离开了游屋村,离开了这片山野,走的时候没有和他们告别,在此之前,也没有透露半点要走的口风。也许游秤砣临死前就已经作出了让他们离开的决定,他已经不能保护他们了,也已经感觉到了唐镇的危险,可是,哪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哪里才是人们真正的乐土?只要是有人存在的地方,就会有凶险!

游秤砣死后,唐镇很多人都觉得十分惋惜。他的死因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谈资。据说,游秤砣死前的那个晚上,大声地吼叫了一夜,他沙哑的声音在游屋村的天空中回荡,整个游屋村的人都被他凄厉的吼叫声震得心惊胆战。游秤砣的吼叫声在清晨的风中消散之后,人们就听到了游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们才知道游秤砣已经死了,再也不能保护村民了。有人说他在练绝门武功,走火入魔不能自拔,结果丧生;有人说,游秤砣得了一种怪病,那种无药可医的怪病最终夺去了他强硬的生命;还有人说,游秤砣是冒犯了神灵,被神灵惩罚,死于非命。

流传最广泛的是最后一种说法。

这种说法是不是从臭气熏天的尿屎巷里流传出来的,没有人去考证。

反正这种说法有鼻子有眼的,不久就被唐镇的大部分人所接受。

传说那个皓月当空的深夜,游秤砣喝完酒后走出了李慈林的家门。他踉踉跄跄地穿过寂寞的小街,朝镇东头走去。当他路过镇东头的土地庙时,醉倒在了庙门口的那棵古樟树下。他惺松的醉眼中出现了一个白发老妪,白发老妪拄着一根拐杖来到了他的面前,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你喝醉了,赶紧回家去吧,秋天的夜风凉,在这里睡觉会受风生病的!”游秤砣自持自己习武出身,体质好,就冲着白发老妪沙哑着嗓子吼叫道:“我没事的,就是落雪的冬天,我都敢下河洗澡,这又算什么!”白发老妪又关切地说:“不要逞能呀,多少英雄好汉逞能,结果死于非命!还是听我这个老太婆一句话,快点回家去吧!”游秤砣非但没有领白发老妪的好意,反而出言不逊:“你这个死老太婆,我就是死在这里又和你何干!快滚开,不要在这里烦我!”白发老妪叹了口气就在他面前消失了。过了一会,游秤砣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着古樟狂吐,从他口中吐出的秽物污染了古樟的树皮。这还不算,他吐完后又顺势往古樟树上撒了泡长长的臊尿。古樟树可是土地老爷的神树,岂容游秤砣这个凡夫俗子玷污,当下土地老爷就发了火,降祸到了他的头上。游秤砣撒完尿,就觉得自己的头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他顿时清醒过来。此时清醒过来已经晚了,如果他能够听那个白发老妪的劝告,离开这里,就万事大吉了,他那知道那个白发老妪就是土地娘娘。清醒过来的游秤砣的脑袋里像钉进了一枚铁钉,疼痛难忍,他一路跌跌撞撞地朝游屋村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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