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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妖祸(4)

缪夫人答非所问:“伊都干,再过两天就是七月十五了,这孟兰盆节伊都干不会错过吧?”“孟兰盆节?”裴素云蹙起眉头,有些困惑地反问:“庭州佛教不盛,历来都没有过孟兰盆节的习俗,缪夫人何来此问?”“哦?”缪夫人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裴素云的脸,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每年七月十五日乃是新丧之鬼离开地宫,返回人间的日子,据说仅此一次机会可以抓住亡魂,只要施以恰当的法术,甚而可令新丧之人起死回生,难道伊都干没有听到过这种说法?”

裴素云的脸色愈加苍白,她也直视着缪夫人,低声道:“不,素云信奉的是萨满神教,对佛学丝毫不了解。”缪夫人连连摇头:“可惜,可惜。缪年听说伊都干刚刚痛失至爱,这孟兰盆节倒恰好可以寄托哀思,追忆逝者。”“缪夫人!”裴素云厉声唤道,煞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缪夫人,对不起,素云身体有些不适,如果王妃没有其它的事情,就、就请回吧。”

缪夫人愣了愣,忙道:“唉呀,都是缪年不好,触到伊都干的伤心事了。伊都干莫怪,我也是一片好心啊。”裴素云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滚下面颊,抽噎着问:“王妃,是不是乌质勒王子也认定没有希望了,他、他让你来对我说……”裴素云以手握胸,脸上泪水纵横,她那痛不欲生的样子让缪夫人也不禁叹息着垂下眼睑。

片刻之后,裴素云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轻声道:“王子夫妇的好意素云心领了,从今往后素云也不会再去打扰王子殿下。多谢了!”她边拭泪边站起身来,对着缪年款款一拜。缪夫人赶紧起身还礼,这么一来倒真不好意思再坐,便劝慰道:“还请伊都干不要太伤心了,就算伊都干不信佛教,两天之后的‘鬼节’祭拜下亡灵还是应该的,尚可略微排遣悲情。”裴素云只管低头不语。

缪夫人正有些尴尬,一眼看到苏拓娘子从里屋出来,便问:“你怎么不把那孩子抱来?”裴素云忙道:“缪夫人,就让这孩子多留几日吧,我照料了他这几天,还真有些舍不得,况且,我也想有点儿事情做……”苏拓娘子瞅着缪夫人,缪夫人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让这孩子再留两天吧,等‘鬼节’过完,便让苏拓娘子来接他回去。”“好。”

裴素云陪着缪夫人往门外走,经过窗下的神案,缪夫人停下脚步,盯住案上的黄金五星神符看了又看,耀眼的金光从她的双目中反射出来,似乎比她那满头满身垂挂的金饰还要焕彩辉煌:“请问伊都干,这是什么?”裴素云实在无力应酬,勉强解释了一句:“这是我们萨满的神器。”

缪夫人突然扭过头,厉声问:“为何用黄金制作?”裴素云一怔,反问:“有何不妥吗?”缪夫人话里有话:“缪年在吐蕃也见过萨满教的神器,都是用黄铜制成,从来没见过用黄金的,而且还是这样成色的黄金,简直稀世罕见呢。”裴素云满心悲恸,此刻已头晕目眩支持不住,只好有气无力地答道:“萨满在吐蕃是无名小教,制作神器当然用不起昂贵的黄金。庭州萨满盛行十年,信徒甚广,平时供奉的财物也多,所以能制作纯金的神器。”

缪夫人冷笑:“恐怕没这么简单吧,伊都干语焉不详,叫人难以尽信。”“那……还能是什么?”裴素云低声嘟囔着,抬手按上额头,身子摇摇欲坠,缪夫人忙伸手相搀,扶裴素云坐到桌边。她没有再追问什么,只安慰了几句,便带着苏拓娘子离开了。

裴素云呆坐在桌边,泪水静静落在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阿月儿这些天来已看惯了她这副模样,不忍心来打搅她,只默默地照顾两个孩子。白昼虽长终有尽头,夜渐渐地深了。裴素云抬起头,隐隐约约地看见天山峻伟的冰峰,在青白幽淡的月色下,展露出少有的柔和与温润之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失去知觉许久的心如刀绞般地痛起来,直痛到眼前一片模糊……

猛烈的敲门声击碎寂静,裴素云惊跳起来,泪眼朦胧地望向门口。隔壁屋里婴儿大哭声响起,裴素云定了定神,抬高声音向屋里说:“阿月儿,你管好孩子们。”她自己快步走到门口,还未及询问,就听到门外一个男人焦急地唤着:“伊都干,伊都干!快开门啊,是我!”

是乌质勒!裴素云的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血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她几乎是扑到门前,刚将门拉开,那乌质勒已经直冲进来,嘴里一叠连声地叫着:“快!快!他还活着,还活着!”裴素云刹那间头昏眼花,只隐约看到乌质勒身上似乎背着个人,径直闯入点着蜡烛的正屋,他一眼看见正对着后窗的闲榻,一个箭步冲到榻边,方将所背之人轻轻地放平在榻上。

裴素云紧跟进屋,刚走到桌边两条腿已哆嗦地再迈不开半步,只好死死撑住桌子站着,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榻上,烛光暗影中只有一个人形,隔开几步都能看见浑身血污狼藉,她愣愣地低头看看地面,一路滴落的血迹,歪歪扭扭伸到榻边。

乌质勒埋首榻前,忙着掀开像烂布片似的血衣,低声嘟囔:“真糟糕,伊都干你看,这些伤口根本没愈合好,一动就全裂了。伊都干!”没听到裴素云的应答,他纳闷地回头张望,这才发现裴素云脸色煞白地呆立在桌边,乌质勒心下酸楚,只好低声又说了一遍:“他还活着……”

裴素云如梦初醒,慢慢挪到榻前,腿一软便直接跪了下来。他的脸就在她的眼前,现在她能看得很清楚了,真的是他,虽然披散的头发和长得乱七八糟的胡须盖住了大半张脸,但她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裴素云伸出手去,轻轻拨开覆在李元芳额头上的乱发,惨白的脸上他的眼睛紧闭,看上去几乎就是个死人,但当她颤抖的手指抚过他的嘴唇时,一缕游丝般微弱的气息让她立刻喜极而泣。裴素云不顾乌质勒就在旁边看着,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搂住李元芳的身体,把脸紧贴在他的胸前,全神贯注地倾听那艰难而又顽强的律动——是的,他还活着。

乌质勒轻咳一声,俯首道:“伊都干,元芳的伤势非常非常重,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检查,不过看样子他只是一息尚存,咱们得赶紧想办法救治他,否则只怕还是凶多吉少。”裴素云抬起头来,乌质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银盒子送到她的面前,轻声道:“就是这药盒子让我找到了他……也是里面的药让他支撑到现在。”

乌质勒将发现李元芳的经过对裴素云匆匆说了一遍。原来李元芳是在一个半月前,被游牧到沙陀碛里的小队牧民偶然发现的。当时他已是伤势危重、奄奄一息,救下他的吉法母子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牧民生性淳厚,从来不会见死不救,就把他担上一匹骆驼,跟着游牧的队伍一起往前走。吉法母子不懂医术,看到李元芳浑身是伤,便按着牧民的习俗找了些草药给他胡乱用上,也不过是尽个人事,估摸着他肯定熬不了多久。可没想到,李元芳虽然一直未曾清醒,但却极其顽强地坚持着活了下来。看到他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竟然还整整挺了一个多月,吉法母子又是惊诧又是感动,这才下定决心离开草原,带着李元芳来到庭州城内求医。他们今天下午到达城里以后四处寻找郎中,可那些郎中要么一口咬定李元芳已无药可救,要么就漫天开价,吉法母子拿不出钱来,就想变卖李元芳带着的小银药盒子,先换些钱救人要紧。因为乌质勒在庭州城的突厥人中很有些影响,有人建议吉法母子去乾门邸店,把银药盒卖给突骑施王子,可以得个好价钱。就这样在晚饭时分,小银药盒辗转来到乌质勒的手中,真如一个晴天霹雳在他的头顶炸响!

裴素云接过药盒,仔细察看其中已经所剩不多的黑白两种药丸,微微点头:“这是底也迦和吉莱阿德,大食国最好的止痛和解毒的药。”回过头去,她轻轻握住李元芳冰冷的手,再度泪如雨下。

乌质勒的眼里也是光芒闪动:“伊都干,我从吉法母子那里找到元芳,也没多想就直接送到你这里来了。我想着,还是由伊都干来照料他最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唐突了?假如伊都干不方便,我……”“王子殿下,”裴素云声音清朗地打断乌质勒:“谢谢你把他送来。王子殿下的大恩大德,素云今生今世铭记在心!”“哎,这是从何谈起。”乌质勒连连摆手:“只是元芳的情况如此危急,伊都干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是不是需要人帮忙?要钱、要人、还是要药材,咳,不管什么,伊都干你说就是了,乌质勒定当竭尽全力!”

“多谢王子殿下费心。”裴素云淡淡地笑了笑,爱怜的目光一刻都离不开那张已脱了形的脸:“素云自己来照看他就行了,无须旁人。都过了三更天,王子殿下快请回吧。”

“这……也好。那我就先告辞了。”乌质勒略一犹豫,便起身往屋外走去,想了想又回头道:“伊都干,我把阿威留在这里,你可以随意吩咐他,打个下手跑个腿,他是最机灵可靠的。有任何事情,让他给我送信就行。我只要有时间,每天都会来探看。”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头顶上,苏拓娘子怀抱着乌克多哈的孩子,汗流浃背地在庭州城北行人稀落的小道上走着。裴素云的家和乾门邸店各自位于大巴扎的两端,直接穿巴扎走是最近的。可现在正是巴扎里头最热闹的时候,处处挤得水泄不通、气味呛人,孩子的病还没好透,苏拓娘子决定舍近求远,绕道城北。这里林木扶疏、人迹寥落,但空气清新,气温似乎也比城里要低一些。

本来缪夫人与裴素云说好,两天后过完“孟兰盆节”再把孩子接回去的,可是昨晚风云突变,乌质勒找到了垂危的李元芳,连夜送到裴素云的家中。乌质勒走后,裴素云忙了整晚,才算把李元芳全身上下的创伤收拾清楚。在伊柏泰的决战中,李元芳身负多处箭伤,后来在大漠中挣扎逃生,估计又爬行了不少距离,身上被砂石划得四处破损溃烂,总之是惨不忍睹。光为了把那些已经嵌入血肉的碎石砂粒洗掉,裴素云就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阿月儿和阿威给她当助手,三个人一夜无眠折腾到晨光熹微,总算把李元芳身上肮脏血污的破衣烂衫完全褪掉。深重的箭伤都裹上了纱布,至于那些密布全身的擦伤淤痕,和一些看上去是被沙漠中不知名的毒虫咬啮的创口,由于天气炎热,为了保持清洁、也为了换药方便,裴素云都只上了药却并不包扎。凌晨时分,清新舒爽的微风自窗外徐徐拂入,裴素云展开轻薄的棉布,盖上李元芳不着片缕的身体。朦胧的晨曦中,他毫无血色的面庞显得既脆弱又平静,却令她感受到好多年都没有过的踏实和安全,尽管还危在旦夕,但只要他在这里,就足够了。

松了口气,裴素云准备打发也忙碌了一夜的阿月儿和阿威去休息,这才想起乌克多哈的婴儿还在自己家里。于是她让阿威去叫苏拓娘子来家里抱走孩子,毕竟她现在除了李元芳,再也无心旁顾了。

苏拓娘子赶来裴素云家时,已近正午。她和裴素云打过招呼,就抱着孩子转上城北僻静的小道,匆匆忙忙地前往乾门邸店。走着走着,小道边的树木越来越葱茏,绿荫掩映之下,日晕黝淡,凉意森森,苏拓娘子只觉通体热汗一瞬间就收干了,她紧了紧怀里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这突如其来的阴凉让她很不舒服,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脊背一阵一阵地抽搐。

环顾四周,不见半个人影。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泻下,耳边蝉鸣声声,苏拓娘子稍微定定神,心里想着光天化日的,自己怎么突然如此胆小?她加快脚步,继续闷头向前,脚尖前头的小径上突现暗影,苏拓娘子一惊,抬起头来。

看清楚拦在跟前的人,苏拓娘子长舒口气,不由抬起左手抹了把满脸的毛汗,嘴里念叨着:“哎哟,吓了我一大跳,怎么是您啊?”“嗯,庭州最近不太平,你抱个孩子独自赶路,我来瞧瞧。”苏拓娘子乐了:“还真是的,我刚才正在发憷呢,您这一来我就不怕了。”

对面的女人露出笑容:“有我在,自然没什么可怕的。”她向苏拓娘子伸出双手,苏拓娘子会意,也笑着把怀里的孩子递过去。那女人低下头,嘴唇轻轻触了触孩子幼嫩光滑的小脸蛋,再抬起头时,笑容突然变得怪异:“有了这孩子,便齐全了。”

苏拓娘子摸不着头脑:“唔,您说啥?”话音未落,她的后脑遭到重重一击,鲜血渗出盘整的发髻,立即将乌发染红。苏拓娘子吭都没吭一声,便瘫倒在地上。从她的身后闪出一个黄袍的人影,对面的女人冷冷地命令:“再检查一下,绝不能留活口。”“是。”黄袍人蹲下身,探了探苏拓娘子的鼻息:“她死了。”

女人点点头,又俯首怀中的孩子,口中喃喃:“多可爱的孩子啊,可惜命不好,还是早入轮回吧……”头顶上飘来大片乌云,金色的日影如残花凋零,消逝于幽深的树丛中。倏忽间,浓雾骤起即散,当晴天白日重现之时,林中的小径上只余苏拓娘子一个蜷曲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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