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回到房时,贾琏还未归来。成亲八载,贾琏有一半日子是在外头过的,另一半日子在她房中,留得住人留不住心。王熙凤犹记得,前年大姐儿得了一场小病,夫妻分房睡,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惹了一身骚。王熙凤站在门口,巴望着平儿与贾琏打情骂俏,听着平儿软语救下贾琏。登时,王熙凤心中明白,平儿是对贾琏上心了。于是,那一年王熙凤把平儿给了贾琏。
天刚大亮,贾琏的身影出现在王熙凤的房门前。一推门,贾琏便见王熙凤拿着大姐儿的衣服发愣。贾琏问道:“怎么了,我的二奶奶。”王熙凤抬头,道:“二爷,我们这样劳心劳力的帮着二房,真的好吗?憋到将来落得里外不是人。”贾琏道:“你以为我心中糊涂,可是现在荣国府的当家人是你的亲姑妈。”半响,王熙凤不说话,贾琏以为王熙凤是急的没了主意,却听王熙凤说道:“二爷,你说奇怪不。大老爷袭荣国公的爵位,当家的却是二老爷。”“凤儿,这是府中的秘密。”贾琏坐在王熙凤的身边说道:“大老爷不是老太太亲生,大老爷的娘亲出身不高。”
王熙凤瞪大眼睛,道:“大老爷是庶出,那敏姑妈呢。”贾琏道:“大老爷与敏姑妈是一母同胞,敏姑妈落地就养在老太太身边,与大老爷感情不深。但是我知道大老爷心底很疼这个妹妹,要不然也不会成全这门婚事。”王熙凤道:“如此,二爷你应该住在东院,为何会居住在西院,帮忙管家。”贾琏叹息着,事到如今,应该与王熙凤坦诚相待,“凤儿,贾琏娶你不过是缓兵计,大老爷说娶你是最保险,老太太不会有异议。”王熙凤如当头一棒,蒙了,“缓兵计,贾琏你给我说清楚。”王熙凤望着眼前这个不体贴的丈夫,心碎的七零八落。十年修得对面缘,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王熙凤突然觉得贾琏并不是如贾府仆人中说的那般不堪,贾琏的城府,烟雾迷蒙,猜不透摸不清。
“凤儿。”从进门到现在,贾琏不知唤多少身凤儿,新婚夜柔情蜜意,也不如今天这般多。贾琏道:“我居住在西院,是为了查清奶奶与娘亲的死因。”“事有蹊跷。”王熙凤猛然接口道:“你曾对我说,婆婆的死是难产造成。”贾琏道:“是的,可是娘亲身强体健,为何会在生大妹妹时突然死亡,而且死因又与奶奶一样。”“是什么。”王熙凤问道,眼前有着一团的缭绕烟雾,拨开才能看清。贾琏道:“血崩。”
血崩,两字无疑戳中王熙凤心中的痛处,她与贾琏的第一个孩子便是那样没的,“二爷。”王熙凤的声音已有哭腔:“我们的孩子。”贾琏挽过王熙凤的身子道:“别难过,蓁哥儿不会怪你,当时情况凶险,我只能选择保你。”蓁哥儿,贾蓁,其叶蓁蓁。王熙凤道:“二爷,这跟娶我有什么关系。”一丝一缕,王熙凤都弄不清这事与自己的关联,可是贾琏偏偏在四大家族中选中她做媳妇。贾琏道:“大老爷怀疑是王家人害死娘亲与奶奶。”
王家,王熙凤的脑子突然炸开,如一团浆糊,耳旁嗡嗡作响。许久,王熙凤才听清贾琏的声音:“娘亲闺名唤作良辰,是温家后人。”
“温若良辰。”轻轻地,王熙凤吐出四个字,却花尽她一身的力气。这四个字,才是她与贾琏婚姻症结的所在,同样也是她父母日日怨怼的所在。王子肵心心念念的女子,虞氏埋怨一世的女子到头来竞成王熙凤的婆婆。“然后呢。”王熙凤浅浅的笑着,从容淡定。贾琏道:“而且,我怀疑你那日难产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做手脚。”贾琏目光深邃,眼眸中是王熙凤艳丽的身影,容不得王熙凤说“不”,王熙凤的鼻尖开始冒汗,密密麻麻,“二爷,不会是姑妈。”
贾琏的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道:“怎么不会。你虽是她的亲侄女,毕竟是大房的儿媳,你生下男儿,等于夺了她的管家大权。”晨曦初露,洒进明纸糊的窗子,贾琏的身上染开一层光晕。贾琏又道:“那时珠大哥哥已故,大嫂子带着兰哥儿寡居,宝玉年幼,你便是她最大的威胁。”王熙凤连退四步,心中剜开一道口子,心中惶惶。贾琏道:“我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你哪假仁假义的姑妈就是凶手。”
贾琏换了一袭长衫,迈出房门,王熙凤依旧坐在床头,精神萎靡。平儿叫小丫鬟摆起早饭,王熙凤也只是勉强喝几口白粥。一整天,王熙凤都无精打采的躺在床上,凡事能推的便推,推不掉的便让平儿处理。期间,迎春来过一回,略作片刻,再无别人来打扰她。迎春临走道:“二嫂嫂,你与二哥哥即是夫妻,便应该和和睦睦的过日子,那样,日子才有盼头。哪里像我,临要嫁人,连夫家面都没见过。”王熙凤吃惊道:“大老爷给妹妹许了人家。”迎春面容娇羞,半似欢喜半似担忧,道:“我不知道,嫡母对我说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能护我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王熙凤细细品着,口齿沁香,“二爷也曾有过这样的承诺。”
晚间,贾琏回房,王熙凤正在整理衣衫。贾琏道:“二奶奶来了兴致做这些小事,平日不都是平儿打理的么。”王熙凤娇声软语道:“二爷,以后这些事我都亲自动手,你说好不好。”贾琏“咦”一声道:“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王熙凤走至贾琏身边娇滴滴的唤一声“二爷”,撒着娇说道:“二爷,从今往后我们同心同德,把日子过好。”贾琏身子一酥,更多的是吃惊,“今天可是办砸了事情,还是有事求我。”王熙凤埋怨道:“二爷,我今天难得温柔和顺,你却是千般猜度,万般不顺眼。”贾琏道:“我娶的二奶奶,事事要强,又怎肯甘居人后,做这些小事。”王熙凤道:“今天二妹妹来看我,跟我说了一句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贾琏,今后我们夫荣妻贵。”
贾琏怔住,不曾想王熙凤会这般说话,体谅他的难处。贾琏紧紧拽住衣袖,衣袖里藏着一封匆忙写好的和离书,哽咽的唤道:“凤儿。”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平儿传饭,王熙凤摆菜,贾琏在一旁逗弄着三岁的大姐儿,心中顿感温馨。一时丫鬟尽数退下,大姐儿也被奶娘抱走,房中仅留平儿在旁伺候。王熙凤道:“平儿,屋里没有外人,你坐下来一起陪二爷吃饭。”平儿说道:“奶奶,平儿不敢。”贾琏嬉皮笑脸道:“平儿,奶奶开金口,就算奶奶日后算秋后帐,有二爷为你撑腰。”王熙凤道:“树大好乘凉,指不定那日树倒猢狲散。”王熙凤指桑骂槐,引得贾琏一通没趣,吱吱的不吱声。平儿道:“平儿知错,不应该勾引二爷。”
王熙凤道:“陪嫁丫鬟给姑爷是自古有的事,不怪你,要怪就怪我们二爷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还要游身花丛。”贾琏默不作声。王熙凤扬一扬脸,道:“二爷,我想着是应该把平儿升为姨娘了,老这样悬着,平儿也尴尬。”平儿心中一喜,脸上却不能露出一丝一毫,四个陪嫁丫鬟,被王熙凤打发出去配作小厮的便有两个。平儿道:“一切但凭奶奶做主。”王熙凤道:“二爷,平儿同意,这事就先这么定下。明日我回禀老太太,选个吉日,摆几桌酒席,承认平儿的身份。”贾琏道:“凤儿,你不会吃味。”王熙凤夹一块翡翠豆腐放在贾琏碗中,潺潺笑道:“二爷,你子息单薄,我的身子是不能再为你开枝散叶,我只盼着二爷好好疼惜平儿,将来让平儿诞下一儿半女。”
用完饭,贾琏命小丫鬟撤去桌几,平儿服侍王熙凤沐浴更衣,随后平儿福福身,关门退下,回到房中照顾小红。小红见平儿回来,不冷不热道:“平姨娘辛苦。”平儿道:“小红,做姨娘不好吗,丫鬟成为姨娘已是莫大的荣幸。”小红道:“那是你,不是我,我不愿为妾室,宁可不嫁王子公孙。”平儿拿着热脸贴了小红的冷屁股,不愿再与小红争论。
房中,王熙凤解下盘着的头发,托着腮帮望着镜中的贾琏,冲着镜中一笑。贾琏虽是纨绔子弟,长相玉树临风,比起四大家族中的子弟,少了一丝轻浮。王熙凤心下暗叹贾家基因好,贾琏如此,贾宝玉如此,一面之缘的贾珠亦是如此,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叹息。“好端端的叹什么气,你不想平儿为妾室,我不纳便是,守着你过日子。”王熙凤道:“二爷心中,我竟是这样的人,爱拈酸吃醋。”贾琏走过来,手随意的搭在王熙凤的肩上,道:“二奶奶不吃醋我还不习惯呢。”镜中,映出两人的身影,郎才女貌。
烛火透亮,十分耀眼,王熙凤望着荧荧烛火,好像望到他们夫妻以后的日子,相濡以沫,其乐融融。正像今日迎春意犹未尽的话语:脱离这个深宅大院,未必不是好事。王熙凤道:“二爷,迎春妹妹,大老爷可是许了人家。”贾琏的神色略微一变,又恢复如常,和言道:“大老爷把妹妹许配给绿柳营的孙绍祖。”王熙凤道:“孙绍祖,可是这次的武状元,可信吗?”贾琏哂笑道:“此人行伍出身,别的我们没有查出,似乎有人在藏着掖着。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他是北静王与太子的人。”
贾琏的笃定,王熙凤悬挂着的心安了下来。既然是北静王府的人,他们可以放手一搏。王熙凤笑道:“今日妹妹来,还在担心新姑爷脾气是好是坏,不像我们成亲前见过无数面,摸透对方的脾气。”贾琏道:“凤儿,大老爷说妹妹出阁,不能受任何委屈,一切嫁妆按嫡出小姐布置,可能要委屈你。”王熙凤道:“妹妹嫁出去,将来就不算贾府的人,不会受到牵连。那我们的女儿呢,她还很小,万一府内有变故,你可要为大姐儿留一条后路。”贾琏道:“凤儿,你放心,我贾琏宁愿舍弃一条命,也要护女儿的周全。实在不行,我们把她托给二妹妹。”
二妹妹,迎春,王熙凤不放心,道:“二爷,不如我们把姐儿托付给林妹妹。”“不行。”贾琏回绝,“林妹妹算不上贾府的人,而且林表弟也不会同意。”王熙凤心有不甘:“二妹妹是个二木头,能护得住自己就可以,还指望她伸出援手。”贾琏笑道:“贾家的哪一个人是简单的,二妹妹不过是装装样子。”
贾琏与王熙凤静静的相拥着,泼墨的天空,暗淡的月光,难得安宁。隐隐有风吹进,吹起芙蓉春色。
第二日,王熙凤睡到日上三竿,见平儿已经将事情处理妥善,闲来无事,招来大姐儿,抱着女儿乘车去了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