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列车终于到达了北京。赵家鸿跟着人流往外走，想出站去办签转手续，兄弟民族的虬髯大汉们说大可不必。于是，他们就在铁轨间钻来钻去，终于找到了将在几个小时后发往大连的那趟直快列车。现在，车厢里还空荡荡的，几只雄劲有力的手臂将车窗掀开，把三个新生连同行李像卸货一样丢了进去，然后大声给他们上了人生旅程的第一课：
“记住：每节车厢的最后两个座位是不卖号的。如果乘务员来轰你们，花十块钱买两瓶啤酒就行了。千万别多给！”
以后的旅程顺利得很。第二天天一亮，火车就驶入了东北大平原。随着路程的延长，车上的人也越来越少，进入辽东半岛后，整个车厢已经空空荡荡。现在，你就是横躺在座椅上睡觉也没有人管。
紧张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另一种被压制的情绪就像雾气一样迅速弥漫开来。整个下午，赵家鸿一直趴在窗口向外看，一动也不动。
从天之涯来到了海之角，他的心里竟然涌起了几丝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
中国人向来喜欢把小私心藏在大道理下，古人所谓之乡愁，其实说穿了就是恋家。直到现在，赵家鸿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没有根的浮萍了。就在他离开凉州的那一刻——不，甚至早在他刚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将归路彻底斩断了。而近在眼前的新生活，虽然曾令他无比向往，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竟然有种莫名的害怕。
田蕊就坐在他的对面。略显稀疏的头发，光洁但有点发黄的双颊，在小脸上显得过大的眼睛——说实话，除了长长的睫毛，她脸庞上的每一部分都算不上好看，可是赵家鸿突然发现，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尤其映照在夕阳下时，竟然有一种特别的美丽。
她发现自己被人注视，脸上浮起一抹红晕。
“这一路上多亏了你，要不然的话，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经过了几天的辗转颠簸，两人已经熟络了许多。
“没什么。真该感谢的人是李潜龙，要不是他弄到那张卧铺票，你可真要受苦了。”虽然自己的伙伴不在眼前，赵家鸿也不想专美。
田蕊轻轻摇了摇头，还要说什么，可是一抬头，就看到李潜龙正笑盈盈地捧着一大包水果向自己走来，马上闭上了嘴。——辽南这一带，正是中国的苹果之乡。
在苍茫的暮色中，这次横跨北中国的旅程终于结束了。一出车站，满眼都是招展的旗帜和热情的笑脸，在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中，赵家鸿将田蕊带到了外语学院的班车前。
田蕊的眼圈又红了，赵家鸿心想她一定是想家了。
“有空我一定会去看你的！”他信誓旦旦地说，心里却知道自己未必能做到。
在入学后的第一星期里，赵家鸿满心都是失望。
凌水确实是一条小河，小到让人怀疑究竟还算不算是一条河。不管什么时候，水面上总是浮着一层暗绿色的粘稠物，不知道下面的水是不是还在流动，而弥漫在空气中的气味更加重了这种猜疑。但千万不要因此小看它，因为它就像冥河一样，将偌大的校园一分为二。
东面是教学区。阴暗潮湿的教学楼，四面漏风的阶梯教室，散发着霉味的图书馆，赵家鸿第一次去阅览室，走过一段吱嘎作响、灰尘飞扬的日式楼梯，不禁心惊胆战。他还不知道，名校如古董，要锈迹斑斑才值钱呢！
西山是生活区。西山名曰山，其实是个有点坡度的丘陵，十几幢砖红色的宿舍楼就像骨牌一样排列在上，很能锻炼学生的脚力。报到的当天，赵家鸿兴冲冲地爬到了西山的制高点，举目四顾，苍山一线，松林如烟，突然觉得脚下有点异样，低头望去，才发现饲养场里的几只大肥猪正仰视着自己。现在，他终于知道了食堂里大桶剩饭的去向。——算上自己，三者之间刚好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物质循环圈。
赵家鸿住的寝室号是319，让人联想起火警，而旁边紧挨着水房，就什么也不怕了。和天底下所有的学生宿舍一样，寝室能住八个人，可是其中一人在大家还没看清长相的时候，就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了。于是，那张空着的床就成了公共的储藏室。
七个人来自七个省市，按照江湖上的说法，大家就是异姓兄弟了。但实际上，他们更像是掉进同一个陷阱的七只豪猪，惊吓之余，都显得小心翼翼，既要收敛起自己的锐刺，也要避免受到别人的伤害。可是没过多久，年轻人共有的心性大发作，又变成了关进同一个笼子的七只雄鹦鹉，虽然南腔北调，但个个争强好胜，惟恐落了下风。
话题首先从自己的家乡开始，每个人似乎都成了地方旅游业的代言人。辩论从晚饭后开始，持续到了深夜，直到最后一个口干舌燥的人被瞌睡击倒为止。赵家鸿次次参与其中，不过，每到夜深人静时，听着墙壁里传来悉悉率率的耗子声，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以前的朋友，不管是友爱的章怀玉，还是温和的李潜龙，他们都是那么容易相处，而眼前这六个家伙却个个面目可憎！
赵家鸿感到自己的理想与现实有了巨大的落差，难免有点灰心丧气，可是天下落魄的远不止一个人，至少他没有听到辅导员王红军的叹息声。
在管理系，多年来一直存在着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套用生理学的名词来说就叫“隔代遗传”。按照比较含蓄的说法，每逢单年入学的学生总是聪明伶俐，而双年入学的则大多诚实稳重，就像千层饼一样一目了然。当然，私下的说法可就没有这么好听了。
王红军是刚毕业的八六级的老学长，所以他一定是个老实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否则的话，他也就不会被系领导看中而强留下来了。他不能到广阔天地里施展一番拳脚，自觉一番雄心都化为了泡影，可是在有社会阅历的人看来，这倒未始非福。
王红军不能总是沉湎在身世之慨中，因为新生入学后总有一大堆麻烦事等他去处理。这不，上午刚从车站截回一个想家想疯了的女生，晚上男生那里又发生了一起斗殴事件。
等王红军匆匆赶到319寝室时，冲突已经结束了。
虎背熊腰的山东汉子崔锋死死抱住红了眼的赵家鸿，小四川郑君则按住了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朝鲜族青年金哲，挡在两个角斗士中间的是老大哥刘大为。一张娃娃脸的小浙江王子奇惊得脸越发白了，而一身仙肌鹤骨的宋闻道则在旁边笑嘻嘻地说有话好好说，干嘛要动手打人呢？他自己也说到做到，既不助拳也不上前拉架。
冲突的起因很简单，那就是金哲这个人太好奇，也太随便，在没有得到了赵家鸿的允许下，将他放在床上的录音机打开了。
“家鸿哥：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把寝室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恰在此时，洗漱完毕的赵家鸿也踏进了房门，他先是目瞪口呆，随即面红耳赤。
原来，粗心的他根本就没有发现：陈嫣红送的录音机里还装着一盘录好的磁带！现在，他才明白了，怪不得在礼盒里没有找到一张纸片。要知道，在中学时代，每到岁末时，陈嫣红总喜欢给相好的同学发精美的圣诞卡，顺便写上一大堆毫无意义的祝福话。
金哲注意到赵家鸿的脸色已变，也意识到撞破别人的隐私很是不妥。他马上关掉录音机倒也罢了，坏就坏在他还多说了一句话，一句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话。
“真爱你的女朋友！”
众人一愕，随即哄堂大笑。赵家鸿血气一涌，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拳就将金哲打倒在地。要知道，家里土墙上的那两个洞可不是雨水冲出来的。
可是金哲也不是好惹的，在长白山的乡村里，打架是男孩子们生来的必修课。他的重心低，就一头顶在了赵家鸿的肚子上，几乎将他撞个跟头。
事态发展到这里，算是达到了最高潮，同时也就戛然而止了。王红军将金哲批评了几句，然后将赵家鸿单独叫了出去，语重心长地告诉他：金哲是少数民族学生，要注意安定团结。他说了一大通，赵家鸿始终低头不语，因为在来时的火车上，他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和少数民族同学打交道。
赵家鸿回到了寝室，里面已经安静了下来。可是，他知道大家都认为自己有点小题大做。
“家鸿，你也太急躁了点，金哲本来要说的是‘你的女朋友真可爱’。你知道，他的汉语不大灵光，经常辞不达意。”刘大为为人谨细，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闻其声，犹如见其人。光凭声音就能判定，你的女友一定漂亮极了。我们羡慕还来不及呢，哪敢无礼冒犯呢？说真的，能赏光让我们看一眼照片吗？”宋闻道笑嘻嘻地说道。他这个人又瘦又酸，就像一根没烧熟的糖醋排骨。
赵家鸿气鼓鼓地不理他们，而金哲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趿拉着一双样式奇怪的木头拖鞋，哼着“倒垃圾”（《道拉吉》）的调子到水房冲澡去了。
王红军一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把这件事情写进了当天的工作记录，然后将赵家鸿从拟定的九〇一班班干部名单中划掉了。
这场小风波显然并没有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第二天，九〇一班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班会就胜利举行了。
晚饭前，319寝室的七个兄弟又回到了自己的窝里。这次会议，他们的收获不小，经王红军提名，全体人员鼓掌通过，沉稳厚重的保送生刘大为荣任班长，崔锋成了体育委员，文娱委员则落在了宋闻道的头上。
“女生是少了点，不过质量尚好，至少比三班的强多了。”崔锋简短地替众人说出了观感。
全班有二十七个人，可是其中只有四个女生，所以大家一下子就全记住了，至于支书叫什么名字反倒没有人留意。
“那个靳璧可真够傲的！班会从头开到尾，对我们连正眼也不瞧一下！”金哲气恼地叫道。这话说得有点夸张了，因为她确实看过他一眼，不过也就一眼而已。至于其他的男生，尤其是那几个高大英挺的，她倒是青眼有加。
“看她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我可真没有觉得有什么好！”崔锋冷笑道，他的身体棒，所以最不喜欢别人扭捏作态，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
“一双含情目，两弯淡烟眉，懂得欣赏吗？那叫做病态的美。”宋闻道像唱诗一样拉长声调说道。他开会的时候说多了话，正在一边喝水，可那姿势更像是在咽口水。
“她美不美我是欣赏不了，不过，我看你自己倒是真病了，典型的相思病——而且还是单相思。”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崔锋似乎就喜欢和宋闻道过不去。
“你们都别做美梦了！人家生在越剧世家，一手古筝弹得好极了。她和男友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两人约好一起考进来的，一进校门就全招进了声乐团。以后除了上课，我们想多瞅人家几眼都不大容易了。”眼看一场斗嘴在所难免，王子奇及时地插了进来。他是这对青年艺术家的老乡，自然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她的底细，包括那个男生的情况。
“瞧瞧，这不正跟我说的一样吗？天鹅总是被第一只癞蛤蟆吃掉！何况，那还是一只会弹吉他的癞蛤蟆呢！”宋闻道绝望地叹息道。
“要说到才女，咱们班上还不止一个靳璧。我听说，学习委员徐晓卉各方面都很出色。三个班之间马上就要举行竞赛了，要倚仗她们的地方还多着呢！”一直微笑旁听的刘大为突然冒出来了一句。作为班长，他时刻提醒自己不应该参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谈论，可是总有忍不住的时候。
“吓，你说的是那个木头人？一看到她那副大黑框眼镜，我就倒了胃口。”宋闻道一听瞪大了眼睛，心想刘大为的审美观念怎么和印度人一样。
“我仔细看了看，脸倒是很白净的，两只小手也很细嫩。对了，她的头发比其他三个女生都要黑。”人人都说浙江人做生意是无中生有，所以王子奇看到了别人忽略的地方。
“黄敏那个小丫头倒长得俊俏，还梳着两只小辫子，模样挺可爱的，要是皮肤再白一点就好了。”宋闻道带着遗憾的口吻说道。革命党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阿Q倒先嫌起吴妈的脚大了。
“不错，黄敏说话很爽利，人也够义气，还主动提出要把多余的粮票送给我们。”崔锋高兴了。他的饭量最大，一顿少说也要打八两米饭再加上一个馒头。九十年代初，国内的粮价还没有放开，食堂主食出售实行的是粮票加钱票制度，缺一不可。所以，粮票少了固然不行，可是剩多了也没有什么用。
“没错，她可比牛芳兵强多了。牛小姐自己不吃草，居然想按一斤一块钱的市价把粮票卖给我们，真小气！”王子奇想起这一点就生气，尽管在兄弟们眼里，他也够抠门的了。
“你们也别夸得太早，吃人家的嘴软，我们今后免不了要欠她的情了！”郑君突然也插了一句，这个人平素寡言少语，但一开口就是警句。
如果放在昨晚以前，现场绝对少不了赵家鸿的声音，可今天的他却显得郁郁寡欢，一句也不想说。因为在下午的班会上，王红军又大谈了一番与人为善的道理，他心里明白那是在说谁。
新生大赛终于拉开了序幕。其实，比赛内容自恢复高考以来就没有任何变化，还是老三样：拔河、辩论和出班刊。
一班出师不利。尽管崔锋吼声震天，全班人员累得腿软脚酥，拔河比赛最终还是输给了二班，因为人家那里有好几个特招的运动员。
既然力不如人，那就得以理服人。等拿到了辩论的题目，人人都乏味得要笑：《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拿破仑如果泉下有知，耳朵免不了又要发一回烧了。
这次的运气不错，抽到了反方。于是，一班派出了最强大的阵容：善于做思想工作的团支书胡华、能说会道的宋闻道，以及口齿伶俐的黄敏——按规则，三人中至少要有一个女生。刘大为最初想找的人是靳璧，心想只要她一出场，别的不敢说，印象分肯定先捞个十足十。可是结果正如王子奇所言，人家借口声乐团排练紧张而推辞了。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
宋闻道一口地道的京腔，响亮得如同在现场打了个雷；支书不信佛，却懂得如何直指人心，如果哪个士兵有幸听到了他的谆谆教诲，一定会觉得当元帅是太阳底下最龌龊的念头；黄敏该改名叫黄莺了，她说话又脆又快，反应更是敏捷，专抓对方的话柄，在自由辩论中压倒了须眉——不管是对方的还是己方的。眼见胜券在握，宋闻道还嫌不过瘾，在最后的陈述中大发宏论。“中国古代道家思想的核心就是无为而治。事实证明，只要我们每个人都能踏踏实实地做好本职工作，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人来充当领导者！”此言一出，满堂大哗，台下的兄弟们更恨得直拍自己的大腿。如果此论成立，那世间还要管理学何用呢？对方立即缓过劲来了。于是，形势急转直下。最终，由学长们组成的评委会亮分了，抢尽风头的一班由于主辩的画蛇添足再失一城。
赵家鸿也报名参加这次辩论了，可是没有得到上台的机会。——没有人告诉他原因何在。他很失落，在那个年龄阶段，每个人都像离窠的小鸟，不管是鹰隼还是燕雀，都急着展示自己的羽翼和喙爪。如果赵家鸿知道自己在一年后会像碰到烫手的洋芋一样将文宣部长的职务推掉时，一定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可笑极了。
可反过来说，如果他现在就把校园生活全看透了，那还算个新生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