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广水阔，波光盈盈。这一带是运河最繁华的地段。商船往来，渔歌相和，泊舟的码头也是人群拥挤，终年不息。岁月就这样在朝朝暮暮中像经过的无数帆船平淡划走。
此时的盛春，正是桃花怒放的季节。触目河两岸，皆是胭脂色的晕红，连绵不绝，一直开到望不见的天际，融在深邃的苍穹里，像青蓝中漾出一抹朱墨，又与游荡的白云一点一点纠缠在一起。
岸上站着一个书生，他的书僮正与一位船老大商量着价钱。船老大的声音嘶哑，像沉淀着河底厚厚的泥沙，有着不容反对的生硬：“十两，一个子也不能少。”书僮咬牙恨盯着他，无可奈何地回头望望自家公子。书生略一沉思，点点头：“好。”
船老大满意地笑了，露出被烟草熏黄的大牙，冲着船舱里喊道：“桃花，有人雇船了。”碎花帘子一揭，一位少女应声而出，但见她穿着一件碧色的春衫，身材妙曼，比堤上垂柳更轻盈通翠。她笑靥如花，双颊红扑扑的，似染着沿岸桃花娇美的晕光。船老大指了指书生：“就是他，他要去京城。”少女望去，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一株矮柳下，一袭白袍，头戴儒巾，五官清秀，文质彬彬，吃了一惊，暗道：“这小相公长得真俊，比大姑娘都漂亮。”
少女解开脚下的一只乌船，轻轻跳上去，笑了笑：“两位客人上船吧，由我来送你们一程。”书僮迟疑地瞧她一眼，还是将行李搬上了船，书生也尾随其后。竹篙一点，舟已离岸。
小小的乌篷船在宽阔的水面不紧不慢地驶着，上头是红艳艳的桃花，积压的密密麻麻。交错的枝桠受不住重，弯下了腰，像快要压断似的。犀利的阳光透过这片浓郁的红云，在舟上投下斑驳的碎影，整条船像笼在温馨的霞光里。芬芳的花香萦绕在鼻下，比陈年的美酒更醉人。
书生独坐舱中，书僮活泼好动，跑到船头与划桨的少女闲聊。少女性格也是热情开朗，问他：“你家公子去京城干什么？”书僮哼哼气，挺起胸膛，满脸骄傲：“今年开科取士，自是去考取功名。”少女偷偷往舱内瞧一眼，书生修长的身影在帘子映出，虽然模糊，但可以看出他手上拿着一卷书。书僮道：“我家公子可聪明了，一定考中。”少女收了眼，默默低下头去，心里是说不出的失落。至于为什么，她可说不清。
一连多日，少女也未和书生讲上几句话，唯有一起用膳时，打个照面，他淡淡笑着，她也淡淡笑着，书僮只管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饭菜，不言不语。一次午膳，因她未将窗户关紧，几片嫣红的花瓣顺风飘进，落入了汤里。少女很自责，匆忙收拾，不住道歉道：“对不住，我再去做些来。”书生拦住她：“无碍，桃花入汤，很别致。”少女喜得抬起头：“公子很喜欢桃花？”书生笑了笑，他的眼眸像一块熠熠生辉的琥珀，温润如玉：“喜欢。唐伯虎诗云：‘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陶潜笔下的桃花源更令人神往。如今，我乘于水上，游在花下，比前人更多了几个分意趣。”少女自然听不懂这些文辞，只笑眯眯瞧着他，一片红云栖息在她脸上。
天有不测风云，白天晴空万里，夜间忽然闪电雷鸣，下起暴雨，哗哗的雨水声震得天地发颤。少女孤零零地在船头掌舵，巨浪一个接一个汹涌而来，重重砸在船上，小船如同一片脆弱的叶子摇摆不定，随时会被巨浪的血盆大口吞噬进去。黄豆大的雨珠毫不留情打在少女脸上，顺着黑绸般的发丝蜿蜒流下。她毕竟是女子，她斗不过风雨的力量。突然一个巨浪拍到，她站立不稳，跌在板上。刺骨的痛意升腾而起，她挣扎着起不来，只能坐在雨中。她的全身湿透，又累又冷，雨水模糊她的眼睛，苍茫天地间，她唯听到扑天盖地的雨声，如此悲凉无助。
斜里伸出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扶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的光芒刺破暗夜，直扎到她的心里。“我来吧。”书生道，“我力气大些。”少女摆手：“不行，你是客人。”少年却不由她分说，搀她到船舱里，为她披上温暖的毯子，道：“要不是小生忙着赶路，你也不必受这样的罪。要是你淋出了病，小生于心难安。”说罢，挑起帘子，出去了。
船舱里燃着一只红烛，幽眇的烛光照亮了整个小屋子，它随着夜风飘飘忽忽的摇曳，仿若不在人间。书僮躺在地铺上呼呼大睡，真是雷打雨击不动。少女笑了笑，却又不单单只为了这个而快乐。灯芯爆出一只大灯花，绒成明亮的一点。少女想，红烛爆喜事到，果真没错。现在的她真的很开心，从未有人这样关心过她。
身为贫穷的渔家女，从小到大，她肩上的担子十分沉重，年年岁岁都是风里来雨里去。小时候，她学驾船，好几次跌入冰冷的江水里，淹的快要窒息，父亲只在岸边冷冷瞧着她，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出手。也正因为这样，她很小就熟识了水性，很小拿起双桨，帮衬着父亲做生意。
一晚上的风吹雨淋，书生病倒了，发着高烧，躺在榻上一动也不能动。书僮心痛地不得了，不停埋怨少女：“我家公子从未干过粗活，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你昨晚怎能让他帮你架舵？”少女眼眶哭得红红的，像一只兔子，咬着牙不说话。书生却被骂声吵醒了，边咳嗽边挣扎着起身：“不怪她，倒是你，怎么不见你来帮衬。”书僮一口气堵在胸里出不来，扭扭捏捏地想要解释，少女早已破涕为笑。
少女日日精心熬药，让书僮端给书生，书生的病情才得以好转。如此又过了十余日，少女正在船后看药，听得舱里轻微的声音。书生望了望窗外，显得迷惑不解，叹了一口气：“怎么看不见桃花了？”书僮哑然失笑：“公子，我看你是病呆了，咱们快到京城了，北方天冷，哪有江南的桃花啊。”书生“哦”一声，不再说话。少女一怔，心似漏跳了一拍，默默看着小船划过的水面上一缕一缕扩散的波纹，而她的心也像这样一圈一圈地绕，直等到绕出千头万绪，把自己捆成一个死结。
书僮走出船舱，看到少女正坐在船舷上抹泪，又惊又奇，问道：“你怎么了？”少女没有理他，径自走进舱内。书生正靠在榻上出神，看见少女，温柔地笑道：“有什么事吗？”少女憋憋气，还是说出口：“公子，你喜欢桃花吗？”书生不知其意，随口道：“喜欢啊。”少女嘴角漾出一丝美好的笑意：“公子明年还会来看桃花吗？”书生不禁失笑：“傻丫头，如有机会，自会来看的。”少女的泪痕终于淡去，展颜微笑：“若公子想来看桃花，一定要来找我。我的船在那一带的江边不会离开。”书生点点头。少女一直傻笑着，也不知笑些什么。
书僮端药进来，就看到这古怪的一幕，倒是学聪明了些，站在一旁不语。少女揭帘出去，才对着她背影嘀咕一句：“这丫头好生奇怪，刚才还哭来着，一转眼又笑了。公子，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一转头，却看见书生眯着眼睡着了，大概是因为体质虚弱的缘故。书僮上为他掖了被子，忧心忡忡：“不知这病耽不耽误公子考试？”
京城还是到了，书生与书僮下了船。书生向少女深深鞠了一躬：“这些天多谢姑娘照顾，就此别过。”少女喊住他，从腰间掏出一条红穗子，放到他手心，勉强笑道：“这是我近日打的，是我的心意，还望你能收下。”书生细看，不过是条普通的绳子，但编织精巧，花纹繁复，在阳光下发着艳艳的光芒。书生想，这大概是女儿家随身带的饰物，就道谢收进怀里。少女满心喜悦，重问他一遍：“公子明年还会来看桃花吧？”书生点点头：“会。”书僮催促道：“公子快走吧，咱们还赶着投宿。”书生又向少女作了一揖，才大袖翩翩地离去。二人走出老远，书僮回头一瞧，仍是看到那抹俏立在春风里的绿衫子，暗想：“真是不折不扣的怪人。”
匆匆五年，当日的书生早已金榜题名，获宠圣恩。春风得意马蹄疾时，他娶了妻室，在京城留任定居下来。功名利禄，娇妻美妾，世上男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他都有了。因近日家乡老母病重，皇帝特许他回乡探病。这次他乘的不是小而破的乌篷船，而是华贵气派的官舟。
官舟在江上航行，平稳顺当。越往南，他看见了越多的江南风光，终于那片连绵不绝的嫣红映入他的眼帘。桃花绚烂到极致，仿佛是要在颓废前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拼命展示它们所不想逝去的东西。或许它们在惋惜自己的美丽，只是想留住春天的脚步。
他立在船头，迎面的江风卷着糜烂的甜香，遥遥望见远处一块地方，那里桃花开得更加繁盛，那种红，不是艳，不是媚，像是浸了血，滴着泪一样，摄人心魄。他莫名感到一阵心悸，手下的侍卫也看到那处桃花的与众不同，在啧啧赞叹。有人问道：“那里的桃花怎么开得这样好？”一人回答：“这可玄乎得很，我老家就在这一带，听别人说前两年暮春，一个女子在那里投了江，然后这处的花就开得特别好，口损的说是阴魂不散，善心人说是那女子护佑在这里。”问的人一哆嗦：“你少拿鬼神之事吓唬我。”“我哪会骗你？那女子被逼婚，逃不过，才走了死路。我们这一带的人都认到她，是个渔家女，名字叫桃花，长得也跟桃花一样美，见一眼这辈子就再也忘记不了。”
桃花。尘封的记忆吹开灰尘，他觉得熟悉，但又记不起什么。未等他多想，这绝美的桃花胜境悄然无息地擦肩而过。
家母的病没有大碍，康复地很快。他本想接她入京，老人家死活不肯，又谆谆教诲他快些回京，为朝廷效力。他本就是个迂腐的书生，一切都唯母命是从。
深夜的府邸，他正坐在塌边脱靴，妻子暧昧不明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他抬头看看红烛下那张娇颜，目光迷离。妻子出身大家闺秀，端庄美丽，可是她也像木偶一样一板一眼，毫无生气。他叹了口气，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问她：“你想说什么？”妻子递过来一件事物，道：“前些天，我整理你的旧物，翻到了这个。”他望去，是条普通的红穗子，奇道：“大惊小怪什么，一根绳子罢了。”妻子思量一瞬，喃喃开了口：“这叫‘同心结’，是女子赠给男子的定情之物，我看它颜色褪尽，显是放了许多年了。相公，这是谁送你的？”他愣了愣，他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他忘了桃花。
公子，你喜欢桃花吗？
公子，你明年还会来看桃花吗？
看---“桃花”吗？
他一直以为这桃花只是桃花，他从未留心，她也叫桃花。
她赠与他同心结，原以为一片痴情他全懂，却不知道世上迂腐的莫过于书生，他只把它当做一条普通的绳子，忘在脑后。而她守着自己的小船三年，苦等而来的是绝望。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人的一生经不起太多隐晦。故人已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