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儿的眼睛从烟岚的身上移开,环视着这间微熏着脂粉香气的房间,人生真是无常啊!短短一周多的时间,自己从苏州到扬州,从一个知府的千金娇小姐到江南最大的青楼妓院,人道世事多沧桑!以前也想过自己会离开父母,会远嫁他乡,会穷困潦倒,会濒临暮年。可是从未想过会走到今天!以后会怎样?难道就这样在这烟花风月之地了此一生?真是可悲可叹!十几岁的花季,还未品尝到人生的甜蜜,就……
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完整无瑕的身子,一种透骨的悲哀扭住了她的心,也许,也许上天是嫉妒她童年曾拥有过的万千宠爱吧!竟这样毫无预警地夺走了她手中的一切,她该怪的,在踏上江面上的那艘船时她就怪了,可是无论她多么努力地挣扎、狂怒,甚至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抵抗这命运的捉弄,但是,有用吗?
没有,没有,那种挫败感和无力感再次清清楚楚地印在她的脑海里。眼泪无法取得命运的怜悯,自暴自弃也勾不起命运之神的再次垂青,仅仅一次无畏的挣扎……冒着被那把弯刀一劈两半的危险求面前这个姑娘救自己,可是这个姑娘呢?她犹豫了,那时候她就那么直直地跪在那里,而她呢?却在揣摩着那个男人的心意,那个手握着尖刀的男人的意图。假如他露出丝毫的杀意,那么她是毫不犹豫地和她撇清关系?还是力斥她的无理取闹、痴心妄想?
青娘,是该感激青娘吧。如果没有她,此时自己又能到什么地方去?青娘,拥有着这座王府宫宇般的青楼,菊儿不由得不佩服那个美丽睿智的女人,天底下美丽的女人很多,单这青楼就盘踞着江南所有的吧,但美丽而充满心计的女人,却少之又少,而青娘是其中一个,也许她不是最美的那个,但菊儿相信,她是城府最深的那个,在这个地方,她也应该是最能改变自己命运的人。
她带自己回来做什么?也像其她女孩子一样培养成一个能为她带来巨额银票的角色尤物?如果真如此,她是服从还是?不,她不能,她无法每天冷静面对一脸狎笑的寻欢者。准确地说应该是不屑,菊儿摇了摇头,哭笑一声,不愿意,不愿意还能自己回家去吗?
也许,也许她可以……她下一步为自己的想法吓住了。
这个大胆的想法一旦透出端倪,菊儿又开始蠢蠢欲动,既而讨厌起自己来,被青娘收留已经冒着一次危险了,再要求她答应自己的请求,这样有些过分吧?她能宽恕自己的异想天开吗?
青娘,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怎样的人?她会的。会的。
在那个男人面前,她不是还为自己讲情的吗?所以她会应允自己的。可是凭什么?自己和她素昧平生,无亲无故,她当时为什么救自己?自己凭什么认为她会再次应允自己?如果当时是为了给青楼网罗一棵摇钱树,倒也可以解释得清,如果那样,她的这个愿望就不可能实现了。唉,青娘,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怎么做才能让你答应我的请求呢?
菊儿的目光又掠回烟岚困倦地闭上眼睛小憩的脸庞上,此时几缕柔顺的发丝抚在她的脸上,细如白瓷的凝滞上,冷漠得沉入梦乡,长长的弯翘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的确是一个难得的美人,怪不得青娘不舍得让她只身历险,她刚才对自己说的这番话应该是别有用意吧!
菊儿相信她不止是让她对这个园子有所了解,她一定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告诉自己什么呢?
菊儿细细回想,不外乎三点:一是这座青楼的背景不一般,即使官府也奈何不得,所以这里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应该的或是不应该的,都只有种可能。所以菊儿甭想从这里逃出去!做无谓的抵抗。第二么,就是来到这里就得努力学习,学习一切取悦男人的武器利刃,琴棋书画,歌舞谈笑,否则她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第三就是无论自己心里有多苦,怨言有多重,伤口有多深,她只有一个动作,一个表情:迎合和微笑。
烟岚……这个沦落风尘的绝色女子,也是工于心计的!就这么简单温暖地告诉了她这里的规矩,将一副副藤条温柔地绑缚在了她的身上,这该是青娘的意图吧?每一个来到青葵园的女子的第一堂课……思想归属,想到这个词语,菊儿不由地笑了,其实不用的,她不会走的。
因为她无路可走,拖着这身残缺不全的肉体,她又能到哪儿去呢?也许目前青葵园时她最好的避难所,在这个触目都是殇疠残缺的环境里,她才会忽略掉自己的不足,才不会将自己的伤痕放大,一次次剥离出来刺痛自己吧!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这首诗也是这里姑娘们的真实写照啊!人生苦短,形如朝露。青春如斯,美丽一瞬。青楼姑娘的人生如夏花灿烂而短暂,一旦青春不再,美丽逝去,暮年之时,留给自己的将是孤独终老!凄风苦雨!菊儿似乎冥冥之中已经看到了白发苍苍的自己。
“秀儿小姐,您的房间已经收拾妥当,您要不要过去瞧瞧,看看还缺些什么,就告诉管事的妈妈添置。”小月无声地推开门,打起门口的烟紫色罗纱,轻轻招呼菊儿。
菊儿看了一眼仍在酣睡中的烟岚,轻手轻脚地褪去身上的锦毯,给烟岚盖好,然后随着小月往外走,仅隔着一间小小的隔间,小月推开一扇镶着暗绿色边饰的红木拱形门,门上无字,也许刚刚摘去了,菊儿记得经过这里的时候所有的门上都有名字的。
推门进去,房间比烟岚的略略大了些,房间里赫然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应该说是一个姿色上乘但年龄偏长的女人,菊儿愣了愣,较之青娘,这个女人的姿容稍稍逊色,也年长些。眉宇间少了几分算计和精明,代之的是恬淡和超然。这种淡泊的宁静竟使得她稍显平淡的五官熠熠生辉。
倒是别有一般丰韵!像什么?那神情,那气韵,像母亲!像极了母亲眉间的神采!一时之间,菊儿呆住了,一股酸酸的、瑟瑟的热流涌上眼睛,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看她这样,这个慈眉善目的女子竟走向她,一把揽她入怀。
“妈妈。妈妈。”菊儿神情恍惚,真像母亲的怀抱,她能感觉到这个怀抱的温度和力量。在轿子上,烟岚也曾拥抱过她,但那拥抱始终是疏离的浅淡,虽然绵软但不安全。而这个怀抱,让她心安!菊儿眷恋地把头深埋其中。双手环住稍显丰腴的腰身,身心刹那回归于安宁。
“月妈妈,看来这个小姑娘和您挺有缘分的,奴婢还没有告诉她您的身份,这刚一见面就叫您妈妈,还这么亲昵!”小月站在一旁笑着软语,听不出是讨好还是真诚。
“是啊是啊!”月妈妈捧起怀中的沾着泪痕的小脸,“真标致的一张粉面,瞧瞧这可人疼的小模样,你这一滴眼泪啊就搅得我的心里软软的!以后就当我是你的妈妈吧!”说着,手指轻轻抹去菊儿眼角的泪珠,眼睛深深地看着菊儿雾蒙蒙的眼眸。菊儿心头一震,月妈妈眼中除了疼惜,似是还有什么她看不清的东西,是什么呢?
不由地,她眉头一皱,月妈妈的手指柔柔地晕开微蹙的眉睫,微微摇了摇头,既而莞尔一笑,“这丫头和我这么投缘,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青娘也该放心了,小月,你先回烟岚那儿吧,不要惹你主子生气,让秀儿好好看看这间房子,有什么需要的我再叫你。”语气还是绵软温柔,可是菊儿明显感觉出其中的不容辩驳。
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梦幻吗?她从月妈妈怀里挣脱出来,是自己太过思念母亲的缘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抬起头,小月已经推出了房间,掩上房门。
“给月妈妈见礼!”菊儿深深一拜。
“好秀儿!不要和妈妈客气了!”扶起菊儿,月妈妈深深看着菊儿,半晌,温柔但坚定得说:“丫头,以后在任何人面前不要和我这么亲近。无论有什么委屈,都要忍着!记住我的话!这都是为了你!”
菊儿轻轻点了点头,“对不起,妈妈!”她好像明白刚才自己有些冲动了。
“傻孩子!还真是和我有缘!唉!你不该到这里的啊!”说着,再次揽菊儿入怀!
月妈妈轻轻拍了拍菊儿的背,“好孩子,来,看看你的房间,有什么缺的或者不喜欢的,告诉我,我重新给你添置。”
菊儿重新仔细打量着这间房,和烟岚房间的格局一样,用美人芭蕉的长屏风将房间隔为里外两间,外间一圆形四脚圆桌,几个裹着紫色锦缎的腰鼓凳,靠窗一张长形软榻,是紫罗兰色的,墙壁上一挂盈盈的绿色藤条叶绿植物流泻而下。
“妈妈,我喜欢紫色,所以这房间里的一切我很喜欢。有劳妈妈了。”说着,菊儿走上前去,拉着月妈妈,坐在软榻上,“妈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紫色?难道你是无所不知的神仙不成?”
看菊儿歪着脑袋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月妈妈用手指戳了戳面前的小脑袋,“你啊!真会哄我高兴!我哪是什么神仙啊!是小月,向我描述了你的模样,我呢?就根据她的描述粗略地布置了一下!至于细节的部分,像一些小挂饰啊,花朵啊,这些东西日后你用得着的时候再根据你自己的喜好添置吧!”
“妈妈真是厉害啊!根据描述的一个人的模样就能够确定一个人的喜好!妈妈,谢谢你!谢谢你给我添置我喜欢的一切!”说着,菊儿绕到月妈妈的身后,轻轻为月妈妈揉着肩膀。
“丫头,不用揉了,快去看看里面床榻上的锦缎被子是否合意,床上的帐子款式可喜欢?”月妈妈拉着菊儿的手,往离间走去。
离间的面积稍稍小了些,一张不大的床榻,一个放置衣物的柜子,均是红木的!
床榻上的纱帐也是深深浅浅的紫色,帐子上层是荷叶边的点缀,荷叶边的上边缘绣着淡蓝色的花边。一朵朵小小的花儿有规律的连缀在一起。使整个纱帐素雅。恬淡而不失灵动。锦缎被子是单单的紫色,有些接近于烟熏的颜色,上面淡蓝色的小花零星散落,和纱帐上的小小的刺绣花边遥相呼应!相映成趣!
“好漂亮啊!妈妈!真不愧是月妈妈的手笔!这样的布置就想月妈妈一样,文雅而高贵!好喜欢!!”菊儿看着这么宁静的床被,真想扑倒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从离开苏州到现在,她还没有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过,可是这个月妈妈到底怎么样?她并不了解,虽然对自己一开始这么客气亲热,又怎能知道这不是初次见面最起码的礼仪?这样和蔼可亲的月妈妈虽然让她感到温暖,可是她还是不敢放肆!所以她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这些星星点点的花儿,压抑着躺下来的冲动,想月妈妈表示自己的喜悦和感激!
“丫头,你看看有哪些东西还需要添置的!”月妈妈走到外间,菊儿跟在她的后面,又仔细打量着整个房间。
妈妈,我可不可以……“菊儿刚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可想起自己是初到园子,身上没有一文钱,吃的用的住的都要靠青娘供应,这已经算是青娘给自己的最大的恩惠了,又怎么好意思说出口!何况自己还打算……,算了,还是随遇而安,少惹些麻烦才好,烟岚不是也暗地里告诉自己要有自知之明吗?
“怎么啦?丫头,有什么话尽管和妈妈说,只要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妈妈还是可以做主答应的!”月妈妈的一双眼睛好像能洞穿一切,看着欲言又止的菊儿,期待地望着她,对于这个女孩子,她不知道其来历,只听回来传话的人说,青娘让她将这间和烟岚相邻的房间整理出来,屋内的一切用品布置均按姑娘们的标准,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乍一听到这话,她颇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