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挑勾抹,纤纤擢素手,轻弹丝弦,一串流水音符乍然滑入耳际。点点春花初放,细蕊吐香,叶叶翠绿舒展,枝桠错落。春意盎然的茵茵绿草在苍穹与碧水间,与清风呢喃,与白云守望。悠然间,片片乌云骤现,风裹着压抑和躁动,加快了步伐。疾走肆虐,卷过花海,掠过草丛,乌云似是难掩这种狂躁的诱惑,翻滚着,涌动着,颠覆着……
几滴雨,一帘雨,漫天的雨……
天,地,雨……混沌一片,汪洋一片
已经分不清音符之间的转圜,菊儿的手指翻飞在古色古香的瑶琴上,玉影翻转闪射疾走。
梅弄影只觉得心头的重量愈来愈沉,不堪重负。呼吸间那根愈来愈细的弦紧紧揪着她……
倏然一声拔高的音阶如雨后虹桥隐现,霎时,骤雨初歇,鹤唳声止,唯余一声鸟啼回荡在山谷中,隐约中,汩汩清流穿行……
音止,屋内人静寂。
菊儿盯着细细的琴弦,只觉得身心轻松疲累,多日来压抑在胸中的屈辱、委屈、波折随着手指的拂动宣泄殆尽,当一切归于宁静后,坦然与面对渐渐占据了她的思想。
“琴非琴,音非音,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能几回闻?!”屋外,一声清扬的嗓音惊醒了梦中人,不知什么时候,门开,触目处,长身玉立着一名中年男子,身着一袭青衫,饱满的脸上,一双眼睛充满智慧的光芒,菊儿的目光与之相撞时,瞬间被那里面的沧桑所吸引,那双眼睛似纯洁似复杂,似嫉愤似仁爱,似悲苦似乐观。菊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双结合着矛盾体的眼睛。只觉得那是一汪深潭,一片泥沼,让人忍不住去探寻……
“先生,是您!”梅弄影的惊喜之态尽显,几步走到那人面前。深深一礼,“弄影见过先生,先生怎么过来了?”神态间是浓浓的敬意和倾慕。
“梅琴师客气了!在下只是被这琴声吸引,不由自主走到这里来的。能够听到这样的琴声,非机缘无以相遇!”说罢,目光穿过梅弄影,深深地看了菊儿一眼。那目光里似是有无法言语的赞扬和欣喜。
“能够得到先生的赞扬,实乃是先生与秀儿机缘颇深,既然先生对琴声如此喜爱,不如请先生略指教一二,也让我们得益于先生的教导。”弄影闪身立于一侧,满含期待地看着那男子。
秀儿谦逊地稍稍颔首,那男子略略点了点头,眉目间有一闪而过的怜惜与怅然。可稍纵即逝,继而沉稳地说:“闻琴音而知心曲,琴乃心之所系,胸怀宽而天地阔,琴音则会随意泼洒,自称一家。”说罢,拱手告辞而去,转身时飘然的衣襟,有出尘而入世的恍惚。
“胸怀宽而天地阔,琴音则会随意泼洒……”菊儿暗暗咀嚼这几句话,似懂非懂。
梅弄影伫立在门口,望着渐渐消失的背影,神思恍惚,陷入自己的沉思,半晌,无声地转过身,菊儿看着她,半明半暗之间,菊儿发现眼前的琴师身上透出神圣的光晕。
“明天,你就可以去乐坊了。只是刚才先生的话你要牢牢记在心间,能够有机缘得先生的指导是勾栏中多少人的渴望。先生对你如此评价,身为你一日之师,我相信日后你的作为定会名冠江南。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既然不能选择生命中的那些暗淡,那么我们可以用温暖去冲淡痛苦。”说罢,转过身去。指导屋内的几个女孩子弹奏新的乐曲。
不觉屋内光线渐暗,已是夕阳西斜之时。梅弄影低声吩咐几个女孩子几句后,几个女孩告别师傅,向门外走去。
秀儿起身站立一侧,待几人走后,移步和梅弄影一起整理琴筝,一切收拾妥当。秀儿看着梅弄影,深深一拜:“多谢师傅今日对秀儿的指导,明日秀儿就要去乐坊了,无缘再承教于师傅,实感遗憾。请受秀儿一拜。”说罢就要行叩拜大礼。
梅弄影伸手扶住秀儿,“秀儿姑娘莫这样,今日能听到你的琴声,自是弄影此生的福气,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没有听到这样的琴声,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感觉。为琴者,能够觅得一通曲之人实是三生之幸。姑娘日后的作为弄影不敢断言。
但今日论琴之事亦是弄影之骄傲。只是人生不尽人意者十之八九,姑娘莫为了那些郁结之事伤心伤身。
一生所逢之事也是前世注定的劫数,更难说是灾祸还是福祉,但无论走到哪里,沦入何等境地,一个人都会活下去。只要不死,而死相对于活下来,又是多么简单的事情。而活,也要讲究活的方式。对得起自己才是根本。”说罢,幽幽叹了口气,
“其实我知道,道理我们都懂,当经历了一切之后,回头看走过的路,我们会感慨自己的看不透。看深陷思想低谷的人,哪一个又能够超脱自己呢?有时候经历苦难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轻轻揽住秀儿的肩膀,来到门口,“秀儿姑娘,如果有什么烦心事,如果你的心里能把我当做一个可倾诉的人,以后在这个时候,你可以到我的琴坊来,虽然我作为一名教习师傅,势单力薄,可也略通心曲。能够帮到姑娘一二,是我心之所愿。”
秀儿抬头定定地看着这张稍显冷淡而此时略略疲惫的脸,一双眼睛还是透破尘世的安定,心里酸酸的。
只因为一曲彰显心思的琴音,她就能洞察自己的内心。这样一个灵犀堪破的人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是怎样的经历才造就这样的颠沛不破的道理?所幸自己在这样的一个污秽之地,能够有这么几个纯然善良人儿做解语花。想到此,心里感激之情骤现。
“秀儿多谢师傅,日后叨扰师傅之处,还请师傅莫要嫌弃。师傅请回吧,秀儿告辞。”浅浅一福转身离去。
此时,四月的暖风微微熏着秀儿的面颊,西方的一片天空被夕阳的余晖染满胭脂云霞。斑斓霞衣浓墨淡彩团团从西方铺展开来,炫目的紫色与丹色交相辉映,层层叠叠渐渐晕染,丝丝缕缕几抹轻纱漂浮在头顶的天空,秀儿眯起眼睛望着头顶,会淡的!一切都会变淡的!亲情会,仇恨会,悲伤会,欢乐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汲取的是无穷的勇气,然后转身沿着青石小路往前走去。
“妹妹,妹妹,请等一等。”身后突兀的脆声划破周围的静谧。秀儿不由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一看。只见一紫色身影疾步向自己走来。近了,才看清楚,是她,那个和自己一起被掳的惨遭凌辱的紫衣姐姐“妹妹,是你吗?”紫衣女子一把拉住秀儿的胳膊。
“是我,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当初不是说被掳的姐妹愿意离去的不要强留下吗?怎么姐姐又到这样的地方来?”秀儿百思不得其解,当初自己求烟岚带走自己后,才听到那位大人说被掳的女子可以自由来去,心里还后悔自己怎么就冒了那么糊涂的险,还落得个身陷青楼的结局。
“我。”紫衣女子脸色一暗,眉头紧蹙,低下头去,“姐姐我已经不是完璧之身,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沦为笑柄和不耻之人。更何况我已经举目无亲,这次来扬州也是为了寻访远亲,谁料亲没访着,到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妹妹一定也在心里嘲笑姐姐吧。”握着秀儿胳膊的手倏然松开,往后退了一步。
“姐姐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我同遭坎坷。相同的遭遇何谈同情与怜悯?何况你如今在这里,我何尝又干净到哪里去了?我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姐姐。又怎能有嘲笑之心呢?”秀儿上前一步紧紧挽着紫衣女子,“姐姐不要再说这样糟践自己的话了,我们已经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被他人所看轻,我们自己更不能看轻了自己啊!”
“还是妹妹说得对,我们自己不能看轻了自己。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了!在这个污浊的地方我还能有一个亲人,上天也待我不薄了。对了,我该怎么称呼妹妹。”“我叫秀儿,姐姐呢?”
“来到这里后,月妈妈给我起了新的名字:风烟。以后妹妹就叫我风姐姐吧。”两人边聊边沿着青石小路往前走去。
“风姐姐,当初和我们一起的柔姐姐呢?她去了哪里?”秀儿想起宦柔,心里轻轻一颤,想起她也有可能在这里,既有小小的盼望又恨自己怎么这么想柔姐姐和自己一样“哪个柔姐姐?是那个,那个抱着你睡的姐姐?”风烟有些迷惑地问。
“是啊,就是她,她去了哪里?”秀儿一把抓住风烟的衣袖,急切地在风烟的脸上搜寻着答案。
“她,当初门锁被打开后,我们被告知来去自由,柔姐姐拉着我曾问我有什么想法,我也想过一朝能够脱离苦海,可是我又能到哪里去呢?柔姐姐说她和哥哥相依为命,这次被掳是出门办事撞到了蛮子,所以她自然是回去找哥哥去了,她有哥哥可以依靠,而我,这普天之下,又有谁可以依靠呢?虽然柔姐姐也劝我和她一起走,我又怎么能够拖累一个有着一面之缘的人呢?”说着,风烟的眼圈红了。
“风姐姐不要伤怀了,柔姐姐能够逃过一劫回到哥哥身边,我们也要为她感到高兴,而我们,虽然流落到这里,但所幸的是我们相遇了,就不再孤单。以后在这么大的一个园子里,姐姐就是我的亲人。我们要互相守护。”相同的遭遇让这两个彼此陌生的心灵渐渐靠近。
虽然她们对彼此并不了解,可秀儿觉得在这么一个环境中,风烟的出现,让她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一个地方开始有了一点安慰,是同病相怜也好,患难之交也好。现在过去的伤痛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她的生活里开始有了一个伴儿。她们互相扶持着往前走去。
转过几个弯,就到了落霞居的前厅,秀儿跨上台阶,准备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妹妹,你住在哪里?”风烟止住脚步,有些诧异地看着秀儿。
“我住在二楼的拢月阁,姐姐呢?住在哪间房里?改天我可以找姐姐说说话。”秀儿轻快地回过头来。
“你住在这里二楼?”风烟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秀儿,“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怎么了?我为什么不可以住在这里?”秀儿感到风烟的诧异,自台阶上下来,牢牢盯着风烟的眼睛。
“这里是经过花魁大赛后被恩客供养起来的姑娘才有资格住的地方,初次来到青园的女孩子哪里有资格住在这里。初来乍到的或者哪些没有恩客者都住在那边的一排房子里。”风烟抬手指了指落霞居一侧的一排低矮的房子。
秀儿顺着方向望去,简陋的房子与落霞居的富丽堂皇形成鲜明的对比,掩映在不甚苍郁的林木中,有种逃避尘世的感觉,“姐姐就住那里么?”
“是,和我同屋住的还有三个女孩子,一个是已经来到这里三年了,也曾经风靡一时,可因为一场大病,嗓子喑哑,再也唱不出婉转的歌声,所以她的恩客就弃她而去,她也就被安排在了这里,这次和我一样都要参加花魁大赛,只是参加的项目是舞蹈,为了能够在花魁大赛上重拾自己的风采,苦练自己并不擅长的舞蹈,对于她来说是挑战也是磨练。
可为了生活她不得不如此,她说自己是在挣命,自己和自己比赛,否则自己的命就没了。看到她,我像是看到了我自己的未来,可等到自己挣不动的时候,我们的归宿又在哪里。”说着说着风烟的声音低了下去。
秀儿看着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劝慰。她又该劝慰谁/?是自己,还是风烟?唯有静静地站在夕阳的余晖里,淡黄的光晕打在两人单薄的身上,暖暖的,融融的,可在这四月醉人的春风里,却显得那么凄凉,头顶硕大的鎏金字体:落霞居的下面,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暗自垂泪心伤,一个呆愣愣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暮色渐渐拢了上来,大厅中的灯笼点亮了辉煌,承载客人的马车泠泠想起。青葵园的繁华的夜生活拉开了序幕。
“哎呀,妹妹,你看我,只顾着伤心了。耽搁妹妹回去了。妹妹明天还去教坊吧。”风烟仿佛如梦初醒般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