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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为什么不回去

那些看来已经略有醉意的酒客之中,忽然有个人脱下帽子来向小方微笑行礼。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黑脸和一口雪白的牙齿。

小方也向他微笑答礼。

吕三慢慢的从胸口里吐出一口气,转脸问小方:‘这个人是谁?’

‘是一个本来已经应该死了的人。’

小方道:‘我本来以为他已经死在拉萨城里。’

‘你认得他?’

‘我认得。’

小方道:‘他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自从加答向他献出‘哈达’的那一刻,他们就已是好朋友。

吕三又问:‘你刚才就看见了他,知道他们也已有了准备,所以你才故意逼麻雀出手?’

小方承认。

他不但看见了加答,还看见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他绝对信赖的人,一个身经百战,战无不胜的人。看见了这个人,他就知道麻雀必将惨败。

现在这个人已经从长街上的人群中走进了这家酒楼,小方已经听见了他上楼时的脚步声。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就好像故意要让吕三听见。

吕三和麻雀都听得很清楚,也算得很清楚。

能计划这次行动,将每一个行动,每一个细节,都计划得如此完美的,只有两个人。

‘来的这个人是谁?’

吕三问:‘是班察巴那?还是卜鹰?’

小方的回答和吕三片刻前对他说的话同样冷酷。

‘不管来的是谁,这次你都完了。’

小方说道:‘你已经彻底完了。’

吕三看着他,眼中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忽然问小方:‘你知道我是谁?难道你真的相信我就是吕三?’

‘难道你不是?’

‘我不是。’

‘不是?你是谁?’

‘是他。’

吕三忽然退缩在一旁,指着麻雀大喊:‘他才是真的吕三,我只不过是他的幌子,你们千万不要找错人。’

楼梯上的脚步声忽然停顿,麻雀的身子已如飞鸟般跃起。

他的轻功绝不比传说的差。几乎完全没有做一点准备的动作,身子就已飞鸟般掠起,往临街的那排窗户猛窜出去。

小方明知他要走,还是没法子阻止他。

只要他的身子一掠起,世上就很少有人能阻止他了。

——是很少有人,不是绝对没有。

忽然间,弓弦骤响,金光闪动,眩人眼目。

闪动的金光还留在小方的瞳孔间,他就已听见了一声惨呼。

等他的视力恢复正常时,麻雀已经像只烤透了的麻雀般钉在窗框上。

钉在他身上的,当然不是那种烤麻雀用的竹签。

钉在他身上的是五根箭。

坚利如金,温柔如春,娇媚如笑,热烈如火,尖锐如锥的五根箭。

箭羽上有痛苦之心,箭镞上有相思之情,百发百中的箭。

五花箭神的五花神箭。

班察巴那又出现了。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走,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

他的五花神箭不但远比小方想象中更准确迅速,也远比传说中更神秘可怕。

但是,就在他的神箭离弦的那一瞬之间,那个自称不是‘吕三’的吕三也不见了。

酒楼的地板是用坚实的柚木铺成的,吕三本来已退缩到一个角落。

就在弓弦声响的那一瞬间,这个角落的地板忽然翻开,翻出了一个洞。

吕三落了下去。

他一落下去,翻板又阖起。

——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吕三,麻雀才是他的替死鬼。

小方并没有被人骗过,班察巴那也没有。但是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们都难免要将注意力转向麻雀。

吕三就把握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

五花箭神的五花神箭射的如果是他,他未必能走得了。但是他已经算准,在刚才那一瞬间,班察巴那选择的第一个对象一定不会是他。

他算得极准。

班察巴那非但脸色没有变,连眼睛都没有眨。因为他算准吕三还是逃不了的。

这酒楼四面都已被包围,吕三落到楼下,还是冲不出去。

只可惜每个人都难免有算错的时候。

班察巴那毕竟不是神。他是人,他也有错的时候,这次他可就错了。

班察巴那这次埋伏在长街的人,除了加答外,小方都没有见过。

这些人远比以前卜鹰手下的那些战士更凶悍,更勇猛,更残酷,更善于伪装。

小方从未见过他们,因为他们都是班察巴那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秘密训练出来的。训练的方法远比‘哥萨克’和‘果尔洛’人训练他们的子弟更严格,更无情,也更有效。

这些人之中虽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胖、有瘦,但却有几点相同之处。

——绝对服从命令。

——为了完成任务,绝对不惜牺牲一切。

——绝对保密。

——绝对不怕死。

因为他们本来都是早已应该死了的人,被班察巴那从各地搜罗来。经过极严密的调查后才被收容,再经过最少五年的严格训练。每个人都已变成了‘比毒蛇更毒,比豹子更猛,比狐狸更狡猾,比狼更残酷’的战士。不管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胖、是瘦都一样。

班察巴那绝对信任他们的忠心和能力。如果他已经下令,不让任何人活着走出这酒楼,那么他绝对可以相信,就算她是这些人的亲生母亲,也没法子走得出去。

没有人走出这酒楼,根本就没有人从这酒楼里走出去过。非但没有人走出去,连一只老鼠都没有。

但是吕三已经不在这酒楼里。他从楼上落下去之后,就好像忽然消失了。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怎么会忽然消失?

班察巴那的结论是:

‘这地方,楼下一定也有翻板地道。’

这次他没有错。

他很快就将秘道的入口找到。可惜就在他找到的时候,就听见‘轰’的一声大震,硝石砂土四散,地道已被闭死了。

片刻间所有的人都已撤离这地区,到达一个人烟稀少的乡村。

这些片刻前还能在眨眼间杀人如除草的杀手,立刻就全部变成了绝对不会引人注目的良民。到了暮色将临时就纷纷散去,就像是一把尘埃落入灰土中,忽然就神秘的消失。

谁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见到他们,谁也不知以后见到他们时还会不会认得。

他们本来就是没有‘以后’的人。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

有风,风在窗外。

黄尘飞卷。风砂吹打在厚棉纸糊成的窗户上,就好像密雨敲打芭蕉。

有酒。酒在樽中,人在樽前。

可是小方没有喝,连一滴都没有喝。班察巴那也没有喝。

他们都必须保持清醒,而且希望对方清醒。因为他们之中一个有许多话要说,许多事要解释,另一个必须仔细的听。

说话的人是班察巴那:‘我早就知道花不拉和大烟袋都已被吕三买通,所以我才要你到那商队去。’

有些人说话从不转弯抹角,一开口就直入本题。

班察巴那就是这种人。

‘因为我也跟你一样。我也找不到吕三,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班察巴那道:‘所以我只有利用你把他引出来。’

他和小方可算是朋友,但是他说出‘利用’这两个字时,绝没有一点惭愧之意。

小方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痛苦和愤怒,只是淡淡的说:‘他的确被我引出来了,这一点你确实没有算错。’

‘这种事我很少会算错。’

小方伸出手,握紧酒杯,又放开。一字字的问:‘现在他的人呢?’

小方问得很吃力,因为他本来并不想这么问的。

班察巴那却只是淡淡的回答:

‘现在他已经逃走了。’

‘你利用我找到他一次之后,以后是不是就能找到他了?’小方又问。

‘不是。’

班察巴那道:‘以后我还是照样找不到他。’

‘所以你这件事可说做得根本连一点用都没有。’

‘好像是这样子的。’

小方又伸出手握住酒杯:‘对你来说,只不过做了件没有用的事而已,可是我呢?你知不知道我为这事付出了什么?’

他问得更吃力。好像已经用出所有力气,才能问出这句话。

班察巴那的回答却只有三个字:‘我知道。’

‘砰’的一声响,酒杯碎了,粉碎。

班察巴那还是用同样冷淡的眼色看着小方,还是连一点羞愧内疚的意思都没有。

‘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的。为了我要做一件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做到的事,不但害你吃足了苦,而且连累到你的母亲和阳光。’

他冷冷淡淡的接着说:‘但是你若认为我会后悔,你就错了。’

小方握紧酒杯的碎片,鲜血从掌心渗出。

‘你不后悔?’

‘我一点都不后悔。’

班察巴那道:‘以后如果还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他接着道:‘只要能找到吕三,不管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就算要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我也不会皱眉头。’

小方沉默。

班察巴那看着他:‘我相信你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你自己一定也有过不惜下地狱的时候。’

小方不能否认。

他完全不能了解班察巴那这个人和这个人做的事,但是他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每个人都有甘心下地狱的时候。

掌中的酒杯已碎,桌上仍有杯有酒。就正如你的亲人、情人虽已远逝,世上却仍有无数别人的亲人、情人。

某天说不定也会像你昔日的亲人、情人对你同样亲近亲密。

——所以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应该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就不必怨天尤人。

桌上既然还有杯有酒,所以班察巴那就为小方重新斟满一杯。

‘你先喝一杯,我还有话对你说。’

‘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有。’

‘好,我喝。’

小方举杯一饮而尽,说道:‘你说。’

班察巴那的眼色深沉如百丈寒潭下的沉水,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他问小方。

‘是。’

小方的回答是绝对肯定的。班察巴那却摇头:‘你不明白,最少还有一点你不明白。’

‘哪一点?’

‘我既然要利用你把吕三引出来,我当然就要盯着你。’

班察巴那道:‘不管吕三在哪里,也不管你在哪里,我都盯得牢牢的。’

小方相信。

如果不是因为班察巴那一直盯得很紧,今日吕三怎么会惨败?

班察巴那眼色仍然同样冷酷冷淡。

‘既然我一直都把你盯得很紧,我怎会不知道你身旁最亲近的人在哪里?’

他冷冷淡淡的问小方:‘你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小方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像卜鹰和班察巴那一样,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冷静镇定。

但是现在他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他跳起来,几乎撞翻了桌子。他用力握住班察巴那的手臂。

‘你知道?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班察巴那慢慢的点了点头:‘现在他们都已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绝不会再受到任何惊扰。’

‘他们到了什么地方?’

小方追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见他们?’

班察巴那看着小方握紧他右臂的手。直到小方放开,他才回答:‘阳光受了极大的惊吓,需要好好休养,你暂时最好不要见她。’

‘这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小方又开始激动。

‘不管是谁的意思都一样,大家都是为了她好。’

班察巴那道:‘她若见到你,难免会引起一些悲痛的回忆,情绪就很不容易恢复平静了。’

——吕三是用什么法子折磨她的?竟让她受到这么大的创伤?

小方的心在刺痛。

‘我明白。’

他说:‘是我害了她,如果她永不再见到我,对她只有好处。’

班察巴那居然同意他的话。

他说的本来就是事实,比针尖、箭镞、刀锋更伤人的事实。

小方握紧双手,过了很久才问:‘可是我母亲呢?难道我也不该去见她?’

他嘶声问:‘难道你也怕我伤害到她?’

‘你应该去见你的母亲,只不过……’

班察巴那站起来,面对风砂吹打的窗户:‘只不过你永远再也见不到她了。’

小方彷佛又想跳起来,可是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骨节都已在一剎那间冰冷僵硬。

‘是吕三杀了她?’

他的声音听来如布帛被撕裂:‘是不是吕三?’

‘是不是吕三都一样。’

班察巴那道:‘每个人都难免会一死。对一个受尽折磨的人来说,只有死才是真正的安息。’

他说的也是事实,可是他说得实在太残酷。

小方忍不住要扑过去,挥拳痛击他那张无表情的脸。

但是他实在没有错,小方知道他没有错。

班察巴那又接着说:‘我知道你还想见一个人,但是你也不能再见到她了。’

他说的当然是苏苏。

‘我为什么不能再见她?’

小方又问:‘难道她也死了?’

‘她没有死。’

班察巴那道:‘如果她死了,对你反而好些。’

‘为什么?’

‘因为她是吕三的女人。她那样对你,只不过要替吕三讨回一个儿子。’

酒在樽中,泪呢?

没有泪。

连血都已冷透干透,哪里还有泪?

小方看着酒已被喝干的空杯,只觉得自己这个人也像是这个空杯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班察巴那说的绝对都是事实。虽然他说的一次比一次残酷,但事实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这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跟你一样,都有父母、妻子、朋友、亲人,都要忍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班察巴那道:‘只不过有些人能撑得下去,有些人撑不下去而已。’

他凝视小方,眼中忽然也露出和吕三提起‘噶尔渡金鱼’时同样炽热的表情!

‘一个人如果要达到某一个目标,想做到他想做的事,就得撑下去。’

他说:‘不管要他忍受多大的痛苦,不管要他牺牲什么,他都得撑下去的。’

——他的目标是什么?他想做的是什么事?

小方没有问这些,他只问班察巴那:‘你能不能撑得下去?’

‘我能。’班察巴那说话的口气,就像是用利刃截断铜钉。

‘我一定要撑下去!’

他说:‘跟着我的那些人,也一定要陪我撑下去。但是你……’

他忽然问小方:‘你为什么还不回江南?’

小方的心又开始刺痛,这次是被班察巴那刺伤的。

‘你为什么要我回江南?’

他反问:‘你认为我没法子陪你撑下去?’

班察巴那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淡淡的说:‘你是个好人,所以你应该回江南。’

他不让小方再问为什么。

他的声音冷淡如冰雪溶化成的泉水。

‘因为江南也是个好地方。一个人生长在多水多情的江南,总是比较温柔多情些!’

他冷冷的说:‘这里却是一片无情的大地,这里的人比你想象中还更冷酷无情,这里的生活你永远都无法适应的,这里也不再有你值得留恋的地方。’

他又问小方:‘你为什么不回去?’

窗外风声呼啸。

江南没有这样的风。这种风刮在身上,就好像是刀割一样。

班察巴那说的话,也像是这种风。

小方的眼睛彷佛被风砂吹得张不开了,但是他却忽然站了起来。

他尽量让自己站得笔直。

‘我回去。’

他说:‘我当然是要回去。’

小方佩剑走出去时,加答已备好马在等他。剑是他自己的‘魔眼’,马是他自己的‘赤犬’。

他所失去的,现在又已重新得回。

他带着这柄剑,骑着这匹马,来到这地方。现在他又将佩剑策马而返。

这一片大地虽然冷酷无情,但是他还活着。他是不是应该很愉快满足?是不是真的已得回他所失去的一切?

又有谁知道他真正失去的是什么?

加答将缰绳交到他手里,默默的看着他。彷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

‘你瘦了。’他说。

小方沉默了很久才回答道:‘是的,我瘦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完了这句话,小方就跃上了马鞍。

夜色已临,风更急,大地一片黑暗。

他跃上马鞍时,加答的人已经消失在黑暗里。只剩下了一个淡淡的背影,看来彷佛又衰弱又疲倦。

他很想告诉加答:‘你也瘦了。’

但是这时候‘赤犬’已长嘶扬蹄,冲入了无边无际的急风和夜色里。

牠的嘶声中彷佛充满了欢愉。牠虽然是匹好马,毕竟只不过是一匹马,还不能了解人间的寂寞孤独、悲伤愁苦。

但牠虽然只不过是一匹马,却还是没有忘记旧主对牠的恩情。

‘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小方伏下身,紧紧抱住了马头。不管怎么样,他在这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朋友,永不相弃的朋友。

——只要是真正的朋友,就算是一匹马又何妨?

江南仍遥远,遥远如梦。漫漫的长夜刚开始。这时连那一点淡淡的背影都已消失,可是远方却已有一点星光亮起。

大地虽无情,星光却温柔而明亮。

江南的星光也是这样子的。

——你是个好人,但是你太软弱。像你这种人,对我根本没有用。

——现在你对吕三都没有用了,他随时都可以除去你。我也不必再费力保护一个没有用的人,所以你最好走。

这些话,班察巴那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小方自己很清楚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什么份量。

班察巴那一直对他不错。可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知道他们绝不会成为朋友。班察巴那从未将他当作朋友。

因为班察巴那根本就看不起他。

除了卜鹰外,班察巴那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未将别人看在眼里。

——卜鹰,你在哪里?

长亭复短亭,何处是归程?

江南犹远在万水千山之外。但是小方并没有急着赶路,他并不想赶到江南去留春住。

——回去了又如何?春天又有谁能留得住?

远山的积雪仍未溶化,道路上却已泥泞满途。前面虽然已有市镇在望,天色却已很暗了。

一个看来虽不健壮却很有力气的年轻人,推着辆独轮车在前面走。

车上一边坐着他的妻子和女儿,一边堆着破旧的箱笼包袱。妻子看着在泥泞中艰苦推车的丈夫,眼中充满着柔情与怜惜。

这种独轮车在这里很少见。这对夫妻无疑是从远方来的,很可能就是从江南来的。想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用自己的劳力换取新的生活。

他们还年轻,他们不怕吃苦,他们还有年轻人独有的理想和抱负。

小方骑着马从后面赶过他们时,刚巧听见妻子在问丈夫:‘阿侬要息一息?’

‘唔没关系。’

丈夫关心的并不是自己,只问他妻子:‘侬格仔着了唔没?’

他们说的正是地道的江南乡白。乡音入耳,小方心里立刻充满了温暖。

他几乎忍不住要停下来,问问他们江南的消息,问问他们是不是需要帮助?

但他没有停下来。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这对夫妻说不定也是吕三属下的杀手,丈夫的独轮车把里很可能藏着致命的兵刃。妻子抱着女儿的手里也很可能随时都有致命的暗器打出来,将他射杀在马蹄前。

只有疑心病最重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无论看见什么人都要提防一着。

小方本来绝不是这种人。但是经过那么多次可怕的事件之后,他已不能不特别小心谨慎。

所以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他只想喝一杯能够解渴却不会醉的青稞酒。

这个市镇是个极繁荣的市镇。小方到达这市镇时已经是万家灯火。

入镇的大道旁,有一家小酒铺。是他看见的第一家酒铺,也是每个要入镇的人必经之处。

两杯淡淡的青稞酒喝下去,小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种可怕的想法很可笑。

——如果那对夫妻真是吕三派来刺杀他的人,刚才已经有很好的机会出手。

小方忽然觉得有点后悔了。在这个远离故乡千里的地方,能遇见一个从故乡来的人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选择这家小酒铺,也许就因为他想在这里等他们来。纵然听不到故乡的消息,能听一听乡音也是好的。

他没有等到他们。

这条路根本没有岔路。那对夫妻明明是往这市镇来的。他们走得虽然很慢,可是小方计算脚程,他们早已该入镇了。

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来。

身在异乡为异客,对故乡人总难免有种除了浪子外别人绝对无法了解的微妙感情。

小方虽不认得那对夫妻,却已经在为他们担心了。

——他们为什么还没有到?是不是有了什么意外?

——是不是因为那个已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丈夫终于不支倒下?还是因为那个可爱的小女儿有了急病?小方决定再等片刻,如果他们还不来,就沿着来路回去看看究竟。

他又等了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因为平常人在这种时候已经很难分辨路途。

小方不是平常人,他的眼力远比平常人好得多了。

他没有看见那对夫妻,却看见了一个单身的女子,骑着匹青骡迎面而来。

天色虽然已暗,他还是可以看得出这女人不但很年轻漂亮,而且风姿极美。

她看来最多也只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件青布短棉袄,侧着身子坐在鞍上。用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拢住头发。看见小方时,彷佛笑了笑,又彷佛没有笑。

一匹马一条骡很快就交错而过。小方并没有看得十分清楚,却觉得这个女孩子彷佛见过,又偏偏记不清是在哪里见过。

——她不是波娃,不是苏苏,不是‘阳光’,也不是曾在江南和小方有过一段旧情的那些女人。

——她是谁呢?

小方没有再去想,也没有特别关心。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本来就时常会遇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女人。

倦鸟已入林,旅人已投宿。

这条本来已经很安静的道路却忽然不安静了。

道路的前面忽然有骚动的人声传过来,其中彷佛还有孩子在啼哭。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见路旁有灯光闪动,也可以听见有人用充满惊慌恐惧与愤怒的声音说道:‘谁这么狠心?是谁?’

人声嘈杂,说话的不止一个。小方并没有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

但是他心里已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彷佛已经看到那对从江南来的年轻夫妻倒在血泊中。

这次他的预感没有错。

那对夫妻果然已经倒了下去,倒在路旁。身体四脚虽然还没有完全冷透,呼吸心跳却早已停止了。

路旁停着一辆驴车,两匹瘦马。六、七个迟归的旅人围在他们的尸体旁。他们的小女儿已经被其中一个好心人抱起来,用一块冰糖止住了她的啼哭。

她哭,只不过因为受了惊吓,并不是因为悲伤的缘故。

因为她还太小,还不懂得生离死别的悲痛,还不知道她的父母已经遭了毒手。所以现在只要用一块冰糖就可以让她不哭了。

可是等到若干年之后,她只要再想起这件事,半夜里都会哭醒的。

那时就算将世上所有的冰糖都堆到她面前,也没有法子让她不哭。

——一个人如果‘无知’,就没有痛苦,没有悲哀。

——但是‘无知’的本身岂非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与悲哀?

地上没有血,他们的尸体上也没有。谁也不知道这对年轻的夫妇怎么会忽然倒毙在路旁。

直到小方分开人丛走进去,借过一个人手里提着的灯笼,才看见他们胸口衣襟上的一点血迹。

致命的伤口就在他们的心口上。是剑锋刺出的伤口,一刺就已致命。这一剑不但刺得干净利落,而且准确有效。

但是血流得并不多,伤口也不深。

——一剑刺出,算准了必可致命,就绝不再多用一分力气。

这是多么精确的剑法,多么可怕。

小方忽然想起了传说中的两位奇人,‘西门吹雪’和‘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是楚留香那个时代的人。是那个时代最可怕的刺客,也是那个时代最可怕的剑客。‘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

他一剑刺出绝不肯多用一分力气,但却绝对准确有效。

西门吹雪是陆小凤尊敬的朋友,也是陆小凤最畏惧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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