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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转眼到了六月下旬。上海的梅雨季节里,好像很难见到一个正经的晴天,要么阴沉沉的,要么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屋子里到处潮兮兮的,被子褥子床单枕套,冬天的大衣棉服围巾,甚至阴湿的水泥楼梯板和屋顶墙壁,都浸了水似的,很让人郁闷。中老年人有个肩颈关节痛,最怕这种天气了,一阵阵的疼,让你无所适从。所以眼看着要出梅了,大家都热切盼望着来几个大太阳,把这一切都晒干晒透晒暖和。即使出了梅,随之而来的多半是高温酷热,但人们也厌烦透了当下这种让人无语的天气。

安津到了下班的点,看见店里没什么生意,就急着跟大家说再见,准备要走。阿秋已经适应了她右脚的假肢,可以缓慢行走了,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她觉得为此要感谢安津对她的敦促。阿秋笑他,媳妇来了就是不一样,天天急着赶回家呀。安津一听,脸通的一红,也不辩解,只羞赧地笑笑,就匆匆出了店门,往地铁站走。他要坐地铁九号线到漕宝路站,去他租住的房子里。安津租房子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情。小姑回老家给爷爷上五七坟,在家待了几天,然后回来就带着俊丫头一起过来了。那天小姑发短信让他下班早点回家,他只当姑姑从家里回来了,指不定带了什么好吃的。结果到小姑家一看,俊丫头笑呵呵站在他面前。这让他有些惊讶,但也分明有些欣喜。

这次,是俊丫头央求着小姑带她来的。说是来玩几天。小姑拗不过她,关键离家也不是那么远,虽然惟一不足的地方是家里没有那么多房间。但这种话,小姑也只是放在了心里。年轻人出来见识下世面未必是坏事。这么点困难,总归是容易解决的嘛。于是征得瞿家同意,两个人就一起返回了上海。刚开始两天,小姑把两个儿子和安津赶到一个小房间里挤大通铺,把他们之前的卧室布置了给俊丫头住。毕竟两个年轻人还没正式结婚,按照家里的习惯,特别从两方亲戚的立场,实在不太好甚至不应该安排他们住在一起。

但是年轻人的想法就不一样了。这几天白天,俊丫头就出门自己四处逛逛,两个弟弟还在上学,也没法一起出去玩。其他人都要上班,她自然也是知道的。到了晚上一起吃饭的间隙,她瞅个空就问安津,现在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太打扰了。而且……我想在这里找个工作试试,不想这么早回去……你看……

你跟小姑讲过不?

来的路上讲过。

她同意不?

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瞿伯伯呢?

跟你讲了,他听我的啦。俊做了个鬼脸。那看上去反而让她更加机灵可爱。

跟小姑说说,或许她有路子。只靠自己找,一时不一定找得到,也不一定有合意的。

我来说吧。你相信我能把事情做好不?

我觉得小姑肯定相信。

为啥。

嘿嘿。不光我小姑哦,玉菇,姑妈,我大大,还有我家里人,对你印象好着呢。都夸你。

那不好。

夸你还不好?

那不就等于说我还没进你家呢,就急吼吼地献殷勤啊。人家口上夸,私下里会说这丫头,怎么回事啊。

……

哈哈。总之相信我没错。我也觉得可以试试大城市的生活……跟你一起……。哪怕俊丫头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看着安津的目光里,始终充满着坚定和信任。这就是她的品质。

那,我去租个小房子吧。

嗯。

两个表弟倒乐意跟我挤在一处,就是有点……

嗯。

后天我休息日。我们两个去看看,在地铁站附近,找个地方。两个年轻人,谁也没有跟别人提起过,就在九号线漕宝路附近,从中介那里确定了一所小房子。房子是九十年代的,五层,像是老公房,有点老旧但屋子里还算干净。他们付了定金,虽然心里有些忐忑,还是觉得办了一件大事。两个人心情都有些激动。终于有了自己的一角空间了。安津心里这么想。晚上,他们终于把这件事情,以及俊丫头的想法和盘托出。姑父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只要是年轻人的想法,他都不怎么反对。倒是小姑有点不放心他们,问这问那。既然定金付了就收不回来,也就没有法子了。看他们那么坚持,她也只好认可。又问什么时候能搬过去。回说马上就可以搬。小姑最后说了句,想什么时候趁空去看一下他们租的房子。安津和俊丫头都连连点头。他们知道小姑的一番心意。至于搬家的事情,两人都没什么行李,也根本不需要车子。所以小姑父想帮忙也无用武之地。所幸夏天,床被褥子什么的暂时还不需要。

两个人很快搬了进去。他们的房子在三楼朝南的房间,是个独立的一户室,总共不到三十平。从地铁站走过来,需要十到十五分钟。走在老式的木制楼梯上面,发出嘎嘎的响声。墙面的乳胶漆,显然已经一层层脱落了,露出深灰色斑驳的水泥墙壁。小区不大还算安静。

房东是新上海人,老家是天津的,六十多岁,和蔼可亲。他不像传言中的上海房东形象,让两个年轻人放心很多。老人家姓王,他们就叫他王叔。王叔说,你们小两口子从外地来不容易,在一起好好过,少吵架多谈心,没事一起做做饭洗洗衣……哈哈,他自己都忍不住爽朗地笑了,把安津和俊丫头也逗乐起来。气氛特别好。或许这是别人第一次当着他们的面,叫他们小两口吧。不过,王叔临走时对他们说,这里一楼好像都成了大通铺,租给附近工地上的农民工,人多了不知道会不会吵。这个他们倒真没放心上。而且,毕竟隔了一层二楼嘛。安津之前在陆家嘴就住过这种群租房的通铺。因为大都是熟人,身在其中也没觉得不好。

姑父还是帮上了忙。彼时松江这一带,物流公司特别多,已经形成了不小的产业气候。很多土地上都盖起了物流仓库、大型配送中心和快递公司的区域集散中心,物流和快递公司一个挨着一个。小姑父在物流公司做专职司机,虽然没什么人脉,但干了这么多年,也多少认识些人,一打听,就帮俊丫头找到个文职工作。一家物流公司的区域配送中心,需要一位计件员。工作也不累,不需要自己搬东西,仓库基本上已实现了自动化流水作业,通过传送带、叉车、AGV和自动货架,进行标准包装件的存储、取件和流转跟踪。俊丫头很快就过去实习了,跟着带她的师傅现场学习,并很快投入到正式工作中。

两个人这就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了。自从租了房子,他天天下班都很积极。急赶慢赶回到住处,因为自己距离较远,往往俊丫头已经到家了。她不是很擅长做饭烧菜,但也努力在尝试着;至于洗衣服打扫卫生什么的,自然从不偷懒。俊丫头做饭,安津就在一旁搭手帮忙洗切菜拿油盐准备碗筷铺好桌子什么的;俊丫头洗衣服,他就打扫卫生,等等。期间,小姑利用休息时间,带着两个表弟过来住处看了看,给他们带了不少补给物品。安津觉得特别暖心。反正两个人都真切感受到,现在的状态,就是真实的两个人的生活。但是……每天吃好晚饭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两个人多半会在小区里走走,或者逛逛旁边的便利小店,或者一起看看电视。这个时候,特别是一开始住在一起的几天,每当两个人独处在出租屋里,都会觉得挺尴尬。安津自然有所期待,但他不敢言明。而俊丫头也没有什么表示。虽然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休息,但都是各睡各的,每次瞿俊都躺在床的最里面,看得出挺拘束。她就会来一句:睡吧,然后一会就睡着了。安津也只好默默地睡自己的觉。他的脑海里会禁不住闪过和阿秋的记忆,这让他倍感自责,觉得自己不应该胡思乱想。这让他觉得挺委屈。

可能,也许她是希望等到结婚以后?安津只好这么想。哎呀。只要她没什么表示,我也就别想多啦。至于那该死的身体反应,不管不问就行了。

结果才过了两个晚上,他就在睡梦里不可避免地做了个春梦,而且弄脏了衣服。这些现在都是俊丫头在为他洗。他觉得特别难堪。

起初,安津并没有跟香芹他们讲俊丫头的事。包括阿秋在内,他也没讲。但细心的阿秋自然注意到他连续几天下班的不同,就找机会问他。安津最不愿私下里跟阿秋谈论这个事情。但她既然问起,安津也绝不撒谎。他曾在某个时间点对自己说,对于阿秋,他没有好隐藏的,永远要讲心里话。于是shinninghair就都知道安津订了婚的未婚妻,刚刚来了上海。香芹让他带过来店里,嚷嚷着给她做个头发,顺便让大家认识认识;阿秋和一峰也随声附和。安津只有不好意思地笑笑,有时间就带她来。说完,瞥了瞥一旁笑吟吟的阿秋。

来吧。我请吃饭!香芹还没这么说呢,阿秋就主动请缨啦。

安津笑了,却又不可思议地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俊丫头来shinninghair之前,香芹他们很快迎来了另一位客人。陈渚,那个在青城山救了阿秋一命的大学生,在他的地震救援自愿者工作告一段落后,决定来上海看看阿秋。当然,是两个人私下里确认好了,阿秋才跟大家说的。香芹很高兴,一峰和安津也非常期待能一见这位素未谋面、却被大家当作亲人一样的大学生。从阿秋那里知道,陈渚在把阿秋交给香芹后,随即参加了当地震后志愿者队伍,在都江堰青城山一带参与力所能及的救援工作,最远曾随车队到过四川茂县,那里是离震源汶川很近的地方,受灾尤其严重。至于他的父母,再也没有过消息。陈渚的亲戚们第一时间联系到他,获知噩耗,简直不敢相信但实又在意料之中。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这一门,还有这个独身儿子在。不但如此,还积极救助需要帮助的人们,一直默默坚持了大半个月。

当一峰和安津听说他在地震中同时失去了双亲,并没有沉浸在悲恸中,而是毅然投身到志愿者工作中,不禁对他心生敬佩。即使是一个大学生有这样的素质,也实在让人惊讶。所以慢慢大家都产生了一种期待心理。那他怎么来?飞机还是火车?火车。他在志愿者队伍中工作,搭上一辆从四川回湖北的顺风车,这辆大卡车在襄阳把他放下来,就在那里买了火车票,下午两点走,第二天中午到上海。接车的事情,大家都觉得很有必要。阿秋自己想去。但她现在仍然不是非常适应假肢,走起路来比较缓慢,时间长了容易受不了。最后香芹决定自己开车去火车站接,毕竟认识,派剩下两个去都没见过,好像也不妥当。剩下的三个人呢,就在店里好好上班。等着她把人接回来。当然,晚上香芹要请客,让安津务必把瞿俊带过来。安津含糊不得,只好应允。

第二日,安津感觉自己有点心神不宁,上班的时候有事没事,老想着能跟谁聊几句说点什么,一安静下来就发愣。他看见阿秋还是往常的样子,至于峰哥更没什么不同。那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谁知道啊。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一点钟,还不见香芹回来。安津有些不耐烦起来,在店里走来走去,不时凑到阿秋跟前,欲言又止。阿秋一抬眼看他,他就像自言自语地嘀咕,怎么还没回来,路上肯定堵车了……到了快下午两点,安津正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低头看手机,有人推门进来,他瞥了一眼,以为是顾客;然后就看见阿秋腾地站了起来,尽量快步往上迎。

陈渚!

她喊了一声。安津和一峰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这才看到他们一直期待中的大学生。高高的个子,中等身材,直短发似乎有段时间没打理,长长了不少。听阿秋说,陈渚比她大一岁,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也算是正常吧。如果自己继续读大学,现在应该也快毕业了。两个人很快走过去,跟他打招呼。陈渚都主动伸出手,安津才明白人家第一次见面是要握手问好,才不好意思地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握了一下,表示欢迎,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峰比安津老道,一见面就说听阿秋讲了好久一直没见到面今天终于有幸见到实在不容易,又说不愧是大学生亏得你我们阿秋才平安无事这回来了可要好好感谢你之类的话。陈渚苦笑一声,眼睛却看着阿秋的右脚。他虽然知道阿秋安装了假肢,但亲眼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就跟正常人一样,也感叹了一声。

香芹终于回来了。进门一句就是,怎么不让我们大学生把背包放下来,还站在那里啊。众人这才笑吟吟地请他把背包放在里间休息室,请他坐下来休息。原来香芹接到他以后,找了个地方,跟陈渚一起吃了午饭,也算是休息了一会,然后才开车回来,加上过江隧道有点堵车,就这会才到。香芹没忘晚上的事情,让一峰去旁边的唐朝预定了六个位置。一峰说,你老公不来吗。香芹摇摇头,在外地出差呢,今天还回不来。转头,她又让安津确认,晚上要把瞿俊带过来,这样我们店里的一家人就全了。安津听着香芹说话,忽地心里觉得温暖。一家人,不见外。就在刚才,他还心里有一丝犹豫,觉得陈渚过来以后,成了大家的焦点,还会有人想起他的瞿俊吗。我在忸怩什么呢,真是的。他响亮地答应一声好,重重点了点头。

秋,香芹从休息室里喊。

哎,阿秋答应一声,站起来要往里进。

没事,就是跟你说,下午找时间把陈渚的头发打理打理吧。这段时间,他估计没时间弄,有点乱糟糟的,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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