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灭门
李豫轻描淡写说出的这两句话，浇灭了苏去非心中仅剩的最后一丝希望。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是啊，陛下真正担心的是臣会用遗诏威胁陛下的帝位，臣怎么忘了，陛下已非当年的陛下，是臣贪心了，以为陛下还会以当年之义待臣。”
苏去非望向昭和，昭和一直看着他，此时见他目光看了过来，昭和马上流露出担心之色。
苏去非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回过头：“陛下，臣心如何，一看便知，只求放过无辜之人。”
“朕如何能看到？”李豫冷笑一声，不屑一顾。
苏去非走到盛着匕首的托盘前一把抓起匕首，就在这个时候他微微吸了口气，猛地把刀刺向自己的心脏，然后跪在地上，重重一剖——！
呲啦一声。
喷薄而出鲜血在半空中飞溅，那一瞬间仿佛被无限延长。此时此地，满目的血红色是如此鲜烈，仿佛带着刻骨的炙热，能把人的眼睛生生灼伤。
一瞬间，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苏去非就这样，跪在除夕的雪地中，用那柄他亲赐的匕首，剖开了胸膛。
如此巨痛难当……然而苏去非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血飞溅到了李豫的脸上，苏去非好象不觉得疼，目光定定看着李豫，任血流了一地。
忽然又想到了很久以前，也有过一个雪和血混杂一地的场景。
那时的他，重重险局，步步惊心。
那时的他，轻易间就风云变色。
那时的他，放弃扁舟垂柳，为了承诺，留在了腥风血雨之中。
不堪回首话当年。
如今，现在，此时，此刻，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刹那间，李豫怔在原地，错愕、震撼混杂着别的情绪弥漫开来，他死死盯着苏去非，不说话也不动，完全没有半点反应。
“不——不！”一声尖利的惊呼，昭和狂奔过来。
“不……”昭和跪倒在地上，绝望而痛苦地紧紧抱住苏去非，她颤巍巍地伸手，抚摸着鲜血满身的爱人。
“别哭。”苏去非感觉到昭和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自己的脸上，低哑安慰，却给人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昭和的身体轻轻的颤抖着，尽管她咬着嘴唇竭力掩饰，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苏去非却仍然能听见那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别哭……”苏去非心疼极了，想伸手去擦昭和的泪水，手伸艰难地到半空中却没了力气，他看了一眼深爱的人，然后侧头向李豫道：“求陛下……不要……伤害——”苏去非用尽全身的力气，也说不出剩下的字。他在这时，才感觉到那剜心的痛，锥心刺骨如巨浪般袭来重重。苏去非眼前一片茫茫的白，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手重重垂下，打撒了一地的落雪，从他胸膛蜿蜒留下的血在雪地里，一点点扩散开来，然后凝结成了刺目的红。
“去非……”昭和紧紧抱着苏去非，脸上的表情空洞而萧瑟，灰败的神色仿佛尘世末日。她轻轻抚摸着怀中爱人的眉目，那些回忆，那些未来，都在刹那绝望崩溃。
昭和缓缓起身，走到季昭面前，道：“圣旨。”
季昭愣了一下，将圣旨恭敬呈给昭和。
昭和接过圣旨，步履从容的走到李豫面前，双手举着圣旨跪下，道：“臣妹，接旨，谢恩。”
李豫看着昭和，有些无奈道：“昭和，你不要怪朕。”
昭和冷冷的看着这个人，心里只剩锥心剜骨的痛。
“臣妹愿陛下的江山，世世繁荣，代代稳固。”说完后，昭和向着李豫三叩首，然后起身走到苏去非身边。
昭和将圣旨扔到地上，弯腰蹲下，轻轻抚摸苏去非的脸庞，轻声低诉：“听说黄泉路上的花儿开得好看极了……去非，你别走太快。”然后，她又浅浅笑了，是苏去非说过的他最喜欢的那种笑，昭和的颊边露出一对酒窝，明媚如春风照耀整个冬夜。
李豫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升起一丝不忍。只是，在下一刻，昭和软软倒下，趴在苏去非身上，没了气息。
李豫大惊：“昭和！”
却再无人回应。
眼前，一把匕首，两颗真心，确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够了吧……到此为止！他告诉自己，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忆着那些年的一切。
“你是以真心在待朕……”李豫喃喃自语，“只是朕人在其位，便身不由己。”
李豫皱着眉头，沉思许久，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听起来就仿佛是叹息一般。
好吧，他决定让一切到此为止，事已至此，那些陈年旧事他也不想再做追究，毕竟苏去非已经死了，他心中的顾虑也可消了，至于李佋……伏六虽然说他必死无疑，不过……罢了，就算李佋再次出现又能怎样？大势已去和大局已定，本身一切就是最好的说明。
那就结束吧，李豫睁开双眼，准备转身离开。
谁？！
转身瞬间，他感觉到一抹如尖刀一般的目光，让他心中一惊。
是谁？！
李豫环顾四周，他要找到那双让他心神不宁的眼睛。
是他！？
不远处，有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寒冷而明亮，像一柄利剑。
李豫目光所去，不远的回廊下，年幼的苏惊世，就那样，静静看着李豫，让他竟然有芒刺在心、心烦意乱之感。
刹那间，李豫心中一震，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蔓延开来，他下意识握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极其可怕。
此子留不得！
李豫心里闪过这个一个念头，丝毫没有念及到这孩子是他一直颇为喜欢的亲外甥。
坏了！季昭顺着李豫的目光看去。
“季昭。”李豫冷冷的道，“叛臣苏去非已自裁，你送剩下的人上路吧。”
季昭心中“咯噔”一下。李豫的这个决定实在出乎他的预料，因为他方才见李豫的神态和打算离开的动作，本来以为苏家其他人会逃过一劫，哪知道还是躲不过这灭顶之灾。
只是苏去非的死实在太过惨烈，“陛下，苏去非已死，不如——”季昭开口求情，但在看到李豫阴狠的眼神后，不由地心中一凛，顿时收了声。
逃不过了！季昭知道，他的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刹那间从心脏流入骨髓。
“是。”无可奈何，季昭不能违抗圣意，只得一揖，领命。
李豫袖子一甩，抬脚离开，身后跟着一队侍卫，“这座宅子，朕不想再看见。”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整齐的脚印，和一句吩咐。
季昭看着李豫离开的方向，想着李豫那个阴寒狠戾的眼神心里有些发毛。他这时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君威难测，什么是伴君如伴虎。
苏去非在此之前可是李豫的心腹，皇室的驸马，如今竟然落得如斯下场……
他看着苏去非和昭和的遗体，有些不寒而栗。倒不是说季昭从没见过人死人，他也是武将出身，沙场上尸横遍野的情况多了去了，他眼睛都没眨过一下，只是，像苏去非这样对自己够狠够下得去手生生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的，这么决绝又惨烈的场面，在他季昭的生平里，是头第一次见，而且触目惊心，亦毕生难忘。
苏去非以此证明自己，他内心已经相信苏去非是清白的，绝对不可能通敌叛国。但是苏去非为何如此，季昭是明白了，一切归咎于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看着雪地里的苏去非，猜想着日后的自己。
然后，他看着院中又惊又怕瑟瑟发抖的一群人，心中挣扎不已。
杀，还是不杀？
杀，这些人都是无辜之人；不杀，便是抗旨。
季昭左思右想了许久，闭眼，挥手，下了命令。
“将他们都关到屋内。”
“是。”
左右神武军将苏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押到厅中，然后他们退出大厅，团团将里面的人围住。苏家剩下的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杂役侍从，丫鬟老妈子，总共四五十口人，一时间都被关在这个厅里，大家还沉浸在苏去非和昭和刚才一幕的悲痛里，不少人都在掩面流泪，一边为主人的离世哭泣，一边为自己即将陨灭的生命。
“安静点！”一名副将向着他们抽出腰间的佩剑，大吼一声，“再哭老子把你们统统砍了！”
季昭瞪了副将一眼，“让他们哭，此时为自己多哭哭，一会儿好上路。”
这时，有人提来了几桶松油，厅中众人见状，倒吸一口凉气，哭得更凶了。
那副将吩咐了七、八名神武军兵士将松油泼洒在将军府宅院的里里外外，然后自己拎着一桶松油走到厅里，眼都不眨一下，尽数泼在那群人的身上。
“咦？”那副将看着厅中的众人，微微惊讶了一下，随即走出，让两个兵士看紧厅门后放下桶走到季昭身边低声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季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到院中一处僻静角落。
“什么事？”
那副将四下看了看，确认没人后悄声说，“方苏去非的独生子不在里面，八成是已经跑了。”
季昭看着他，迟疑了良久，问：“你确定？”
副将重重点了点头，又压低了声音，“陛下的意思，是斩草除根。”说着手上做了个狠狠往下一切的动作。
季昭听着，没有说话。
副将见状，又加重了语气：“陛下是怕春风吹又生，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所以我们必须解决这个麻烦，一定要解决掉苏惊世。”
季昭看了他一眼，明了他心中想讨好自己和陛下的算盘。
季昭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往里走了一步，副将也跟着往里走了一步。
“我看此事不如……”季昭欲言又止，声音也压得很低，很低，那副将于是凑上去，想听下面的话。就在那副将凑上去的时候，季昭右手不知何时出现一把比匕首略长一点的短刀，接着反手一把捂住副将的嘴，寒光一闪，切断了那副将的咽喉。
季昭刀过，血便从副将的喉管中箭一般喷射出来，那副将张了张口，却半点声音都没法发出来。季昭死死捂着那副将的嘴，身上没有沾到半点血迹。当他确认副将的最后的一点生机都没有的时候，才缓缓松了手，那副将圆睁着双眼缓缓倒在地上，断了气。
季昭抓起一抹地上的血，擦了擦刀刃上的血，然后将短刀收回袖子里，一切仿佛不曾发生过一般，神情自若的走回院中。
此时，方才被吩咐泼松油的兵士已经完成任务，放下油桶后围站在院前，等待着季昭下一步的命令。
此时，正是除夕与大年初一交接的时候。
此时，本该是团圆的时刻。
季昭看着厅中众人良久，心一横，道：“封门！”
季昭这边指令一下，那边左右神武军关了大厅的门，然后拿了木板来死死卡主门窗。
关门的瞬间，季昭看见无数双毒辣怨恨的眼神看向自己，他缓缓背过身，不再去看。
整个大厅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依然被封得死死的，这会儿厅中却忽然没了哭声，整个宅院安静得连雪落的声音都能听见。院中的火把，在风雪里明明暗暗，映得所有人的脸也明明暗暗。
季昭深吸一口气，嘴里吐出几个字，“点火。”
火把接触到松油的时候，整个将军府“腾”地窜起钻天的火焰。
除夕之夜的风雪里，夹杂着一阵阵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撕心裂肺的求救声……灼灼焰火之中，位高权重的苏家付之一炬。
烈烈北风，雄雄大火，烧得整个雪天里长安城一片通红。
季昭依旧背着身，不去看那一院的血色，只是耳边充斥着的凄厉的惨叫，让他咬着后槽牙，双眼憋出血丝。
他抬头看了看血红的夜空，不可察觉的笑了一下，心中喃喃：逃吧，逃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第四章逃亡
（1）
当苏家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空的时候，在不远处的街角，有人轻轻呜咽着，年幼的苏惊世站在雪地里，一耸一耸地颤抖着肩膀，远远注视着那团冲天的血红。
“走，快走……苏家就只剩你了，你一定要活下去。”这是蓝姑悄悄掩护他离开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苏惊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非常的用力，像是极力的在忍耐着什么，直到手臂洇出血来，他也没有松口。
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看着父亲惨死母亲殉情，又看着自己的家被人烧毁，如同亲人的蓝姑和那些无辜的生命被生生烧死，这一切，在他人生最应该快乐无忧的日子里留下了血腥浓烈的一笔，满眼满片的血，如烙铁一般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怎样也挥不去的噩梦。
痛恨，绝望？苏惊世深黑透亮的眸光从刻起，变了。他看着这个世间的眼神不再明净。
这短短的一夜之间，生命中所有的美好都戛然而止，苏惊世跪在地上，仿佛还能闻见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他向着家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然后起身，仿佛决绝一般，转头离开。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雪地里，一个瘦小的人影在雪中一边前行，一边瑟瑟发抖。
远处，有些举着火把巡夜的兵士走来，苏惊世赶忙躲入旁边的小巷中。
他藏在阴影中，偷偷看着那群人走过。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得想办法出城。”苏惊世喃喃，虽然他不知道出了城以后该去哪里，但是他知道不能再留在长安，多一刻都是危险。
但是现在还没到开城门的时候，京城巡夜十分严格，苏惊世决定找个地方藏一晚上，等到天亮的时候，再想办法混出城。
他四下看了看，这个时候，长安城里家家户户都在家中过除夕吧，如果能在某户人家暂借一晚，等到明日……他摇摇头，觉得不行，他知道为了安全出城，他不能引起任何的注意。
时不时的，苏惊世的头顶有烟花炸开，几个时辰前还看着烟花兴奋无比的他，此刻心中有说不上来的感觉涌来。
万家灯火，其乐融融，只是他心里的那一盏，灭了。
苏惊世忽然想起，这附近应该有家店铺的后门旁有颗歪脖大树，大树的枝桠刚好伸进院中，他可以顺着歪脖大树悄悄爬到院子里，然后找个角落躲一晚上。
按着记忆里的路线，苏惊世在夜色里，一步一小心地往前走。不过一会儿，果然出现一颗歪脖大树。
“嘶——”苏惊世摸着树干，觉得冰冷刺骨，略略犹豫了一下，就抡起袖子抱着树干往上爬。
真冷啊，树干仿佛一个冰柱一般，寒风一吹，苏惊世的双臂冻得通红。他打了个激灵，三两下爬到接近树枝的位置，也顾不得枝桠上还积着厚厚的雪，直接伸手一够，抓着树枝，一点一点顺着树枝往院子内挪。
“咔——”因为天气太冷，树枝都被冻得有些发脆，隐约间，苏惊世仿佛听到有微微的、树枝断裂的声音。微微愣了一下后，他吸了一口气憋着，不敢喘出来，手上脚上的动作幅度也不敢太大，小心翼翼地挪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