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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带家具出租的房间

在纽约西区南部的红砖房一带,绝大多数居民都如时光一样来去无常、迁移不停。他们似乎无家可归,但他们又好像有上百个家。他们不时从这间客房搬到另一间客房,永远都是那么变幻无常。在居家上如此,在情感和理智上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他们用爵士乐曲的调子唱着流行曲“家,甜美的家”;全部家当用硬纸盒一拎就走;缠绕在阔边帽上的装饰就是他们的葡萄藤;拐杖就是他们的无花果树。

这一带有成百上千这种住客,这一带的房子可以述说的故事自然也是成百上千。当然,它们大多平淡无奇,不过,在这么多漂泊过客的人群背后,要是找不到一两个幽灵,那才是怪事呢。

一天傍晚,天刚黑以后,有个青年男子在这些崩塌失修的红砖大房中间转来转去,挨门挨户按铃。在第12家门前,他把空荡荡的手提行李箱放在台阶上,然后擦去帽沿和额头上的灰尘。门铃声很弱,好像传到了远、空旷的房屋深处。

这是他按响的第12家门铃。铃声响过,女房东应声出来开门。她的模样使他想起一只讨厌的、吃得过多的蛆虫。它已经把果仁吃得只剩空壳,现在正想寻找可以充饥的房客来填充空间。

年轻人问有没有房间出租。

“进来吧,”房东说。她的声音从喉头挤出,而喉咙里也像是生了锈似的。“3楼还有个房间,空了一个星期了。想看看吗?”

年轻人跟她上楼。不知从什么地方照进来的一道微弱的光线缓和了过道上的阴影。他们不声不响地走着,脚下的地毯破烂不堪,可能连造出它的织布机都要诅咒说这不是自己的产物。它好像已经植物化了,已经在这恶臭、阴暗的空气中,退化成茂盛滋润的地衣或满地蔓延的苔藓,东一块西一块,一直长到楼梯上,踩在脚下像有机物一样黏糊糊的。楼梯转角处墙上都有空着的壁龛,它们里面也许曾放过花花草草。如果那样的话,那些花草已经在污浊肮脏的空气中死去。壁龛里面也许曾放过圣像,但是不难想象,黑暗之中大大小小的魔鬼早就把圣人拖出来,一直拖到下面某间客房那邪恶的深渊之中去了。

“就是这间,”房东说,还是那副毛皮嗓子。“房间很不错,难得有空的时候。今年夏天这儿还住过一些特别讲究的人哩,他们从不找麻烦,总是按时或提前就付房租。自来水在过道尽头。演过轻松喜剧的斯普罗尔斯和穆尼住了3个月,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也许你听说过她吧——喔,那只是艺名儿——就在那张梳妆台上边,原来还挂着她镶了框的结婚证书呢。煤气开关在这儿,瞧这壁橱也很宽敞。这房间人人见了都喜欢,从来没长时间空过。”

“你这儿住过很多演戏的?”年轻人问。

“他们这个来,那个去。我的房客中有很多人都在演艺界做事。对了,先生,这一带剧院里演戏的人,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住。到这儿来住过的也不少,他们这个来,那个去。”

他租下了房间,预付了一个星期的租金。他说他很累,想马上住下来。她说房间早有准备,连毛巾和水都是现成的。房东走开时,他差不多已经是第1000次了,把挂在舌尖的问题提了出来。

“有个叫瓦西纳的小姐,全名叫埃卢瓦丝·瓦西纳的姑娘,你记得房客中有过这人吗?她多半是在台上唱歌的。皮肤白嫩,中等个子,身材苗条,金红色头发,左眼眉毛边长了颗黑痣。”

“不,我记不得这个名字。那些搞演出的,换名字跟换房间一样快,谁也说不准。不,我想不起这个名字了。”

他5个月不间断地打听询问,总是得到这样否定的回答。他已经花了好多时间,白天去找剧院经理、代理人、剧校和合唱团打听,晚上则夹在观众之中去寻找。名角儿会演的剧院去找过,下流污秽的音乐厅也去找过,甚至还有点害怕在那类地方找到他最想找的人。他对她情有独钟,一心要找到她。他确信,自她从家里失踪以来,她一定藏在这座水流环绕的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但这座城市就像一大团流沙,沙粒的位置变化不定,今天还浮在上层的细粒到了明天就被淤泥和黏土覆盖在下面。

客房以假惺惺的热情迎接新来的客人,那副强打精神、敷衍冷淡的样子活像妓女脸上堆着的假笑。破旧的家具、破烂绸套的沙发、两把椅子、窗户间一码宽的廉价穿衣镜、一两个烫金相框、角落里的铜床架,所有的这一切都折射出一种算是勉强的舒适之感。

年轻人懒洋洋地半躺在一把椅子上,这间房就像巴比伦通天塔的一个套间,尽管稀里糊涂扯不清楚,仍然竭力把曾在这里留宿过的房客分门别类,向他细细讲来。

地上铺了一张杂色地毯,像一个鲜花盛开的长方形热带小岛,四周是肮脏的垫子形成的波涛翻滚的大海。用灰白纸裱过的墙上,贴着无家可归者四处漂流的图片——“胡格诺情人”,“第一次争吵”,“婚礼早餐”,“泉边美女”。壁炉的样式典雅而庄重,外面歪歪斜斜地挂着一条花哨的布帘,像舞剧里亚马孙女人用的腰带。炉额上残留着一些零碎物品,都是些在这里住过的房客到另一个地方去时抛弃不要的东西。一两个廉价花瓶,女演员的照片,药瓶儿,残缺不全的扑克牌。

逐渐地,密密麻麻的笔迹变得清晰可辨,前前后后在这间客房居住过的人留下的细小痕迹,其中的意义也变得完整。

梳妆台前那片地毯磨得就只剩麻纱,这说明有成群的漂亮女人曾在上面迈步。墙上的小指纹表明小囚犯曾在这里努力摸索通向阳光和空气之路。一团像炸弹爆炸后的影子溅开的污迹,是杯子或瓶子连同所盛之物一起被砸在墙上的见证。穿衣镜镜面上用玻璃钻刀歪歪扭扭地刻着“玛丽”。

这间带家具的屋子里的房客们都像是被这间房的冷漠无情给惹火了,把一腔的愤怒都冲着这些家具发泄了出来。家具上有凿痕和磨损;长沙发因凸起的弹簧而变形,看上去像一头在痛苦中扭曲的怪物;另外某次威力更大的动荡,砍去了大理石壁炉顶上一大块;地板的每一块拼木各自构成一个斜面,并且好像由于互不关联、各自独有的哀怨而发出尖叫。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些把所有这一切恶意和伤害施加于这个房间的人,居然就是曾经把它称之为他们家的人。然而,也许正是这屡遭欺骗、仍然盲目保持的恋家本性,以及对虚假的护家神的愤恨,点燃了他们胸中的冲天怒火。只要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一间茅草房,我们都会打扫、装点和珍惜。

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任由这些思绪缭绕心间,与此同时,楼道里还飘来了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声音和气味。他听见一个房间传来吃吃的窃笑和淫荡放纵的大笑;别的房间传来独自咒骂声,骰子的格格声,催眠曲和呜呜的抽泣;楼上有人在兴致勃勃地弹班卓琴,不知什么地方的门砰砰嘭嘭地关上;高架电车不时隆隆驶过;后面篱墙上有只猫在哀叫。他呼吸到这座房子的气息:这不是什么气味儿,而是一种潮味儿,如同地窖里的油布和朽木混在一起蒸发后发出的霉臭。

他就这样歇在那儿,突然,房间里充满了木犀草浓烈的芬芳。它乘风而至,鲜明无误,香馥沁人,栩栩如生,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来客。年轻人像是听到了有什么人在叫他,他忍不住大叫:“什么?亲爱的?”然后,他一跃而起,四下张望。浓香把他包裹其中,他伸出手臂拥抱香气。刹那间,他的全部感觉都混在了一起。人怎么可能突然就被香味唤起呢?唤起他的肯定是声音。难道这就是曾抚摸、安慰过他的声音?

“她肯定在这个房间住过。”他大声说,扭身寻找起来,硬想搜出一点痕迹,因为他确信能辨认出属于她的,或者是她触摸过的任何微小的东西。这沁人肺腑的木犀花香,是她最喜爱的,也是只有她才有的味道,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房间只被马马虎虎收拾过。薄薄的梳妆台桌布上稀稀拉拉地放着五六个发夹,都是些女性朋友用的那类东西。他认为这些东西显然缺乏个性,所以没去仔细琢磨。他把梳妆台抽屉搜了个底朝天,发现一条丢弃的破旧小手绢。他把它蒙在脸上,天芥菜花的怪味扑鼻而来,他顺手把手绢甩在地上。在另一个抽屉,他发现几颗纽扣,一张剧目表,一张当铺老板的名片,两颗吃剩的果汁软糖,一本释梦书。最后一个抽屉里有一个女人用的黑缎蝴蝶发卡。他猛然一楞,悬在冰与火之间,处于兴奋与失望之间。但是黑缎蝴蝶发卡也只是女性庄重端雅但不具个性特征的普通装饰,并不能提供任何线索。

随后他在房间里四处搜寻,像一条猎狗一样东嗅西闻。他趴在地上仔细查看拱起的地毡角落,翻遍壁炉炉顶和桌子、窗帘和门帘、角落里摇摇欲坠的酒柜,试图找到一个隐藏起来的,但他还未发现的迹象,以证明她就在房间里面,就在他旁边、周围、对面、心中、上面,紧紧地牵着他、追求他,向他发出哀婉的呼唤,以至于连他愚钝的感觉都能领悟出这呼唤之声。他再次大声回答“我在这儿,亲爱的!”然后转过身子,目瞪口呆,一片漠然,因为他在木犀花香中还察觉不出她张开的双臂。唔,上帝啊,那芳香是从哪儿来的?从什么时候起香味开始具有呼唤之力?就这样他不停地四下摸索。

他把墙缝和墙角掏了一遍,找到一些瓶塞和烟蒂。对这些东西他不屑一顾。但有一次他在一处地毡里发现一支抽了半截的纸雪茄,铁青着脸使劲咒了一声,用脚后跟把它踩得稀烂。他把整个房间从一端到另一端翻了一遍,发现许许多多流客留下的无聊、可耻的痕迹。但是,他正在寻求的她的痕迹,却丝毫没有发现。

这时他记起了女房东。

他从幽灵萦绕的房间跑下楼,来到透出一缝光线的门前。

她应声开门出来。他竭尽全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激动之情。

“请告诉我,夫人,”他哀求道,“我来之前谁住过那个房间?”

“好的,先生,我可以再说一遍。以前住的是斯普罗尔斯和穆尼,这我已经说过了。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演戏的,后来成了穆尼夫人。我房子的声誉从来就好。他们的结婚证都是挂起的,还镶了框,就挂在钉子上——”

“斯普罗尔斯小姐是哪种女人——我是说,她长相如何?”

“喔,先生,黑头发,矮小,肥胖,脸蛋儿笑嘻嘻的。他们一个星期前搬走,上星期二。”

“在他们以前谁住过?”

“嗨,有个单身男人,搞运输的,他还欠我一个星期的房租没付就走了。在他以前是克劳德夫人和她的两个孩子,住了4个月;再以前是多伊尔老先生,房租是他儿子付的,他住了6个月。都是1年以前的事了,再往以前我就记不得了。”

他向她道了谢,慢腾腾地回到房间。房里死气沉沉,曾为它注入生机的香气已经消失了,木犀花香已经离去,随之而来的是发霉家具的腐朽臭气。

他顿觉信心被耗尽了般,希望破灭了,他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咝咝作响的煤气灯的黄光。稍后,他走到床边,把床单撕成长条,然后用刀刃把布条塞进门窗周围的每一条缝隙。一切都收拾妥当以后,他关掉煤气灯,却又把煤气开足,最后感激不尽地躺在床上。

按照惯例,今晚轮到麦克库尔夫人拿罐子去打啤酒。她取酒回来,和珀迪夫人在一个地下幽会场所坐了下来。这是房东们时常聚会的地方,也是虫也不愿死在那里的地方。

“今晚我把3楼房间租了出去,”珀迪夫人对着一圈啤酒泡沫说道,“房客是个年轻人,两个钟头以前他就上床了。”

“嗬,真有你的,珀迪夫人,”麦克库尔夫人羡慕不已地说,“那种房子你都租得出去,可真是奇迹。那你跟他说那件事没有呢?”她说这话时悄声细语,充满神秘。

“房间里放上家具了嘛,”珀迪夫人用她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就是为了租出去,我没跟他说那事儿,麦克库尔夫人。”

“可不是嘛,我们就是靠出租房子过活的。你的生意经没错,夫人。如果知道这个房间里有人自杀,死在床上,谁还来租这个房间呢。”

“当然嘛,我们总得活下去啊。”珀迪夫人说。

“对,夫人,这话不假。一个星期前我才帮你把3楼房间收拾干净。那姑娘用煤气就把自己给弄死了,她那小脸蛋儿多甜啊,珀迪夫人。”

“可不是嘛,都说她长得俏,”珀迪夫人说,既表示同意又显得很挑剔。“只是她左眼眉毛边的痣长得不好看。再来一杯,麦克库尔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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