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镇不是一个镇。
静水镇是一个城。
虽然比不上广临城和滂城的规模和繁华，但也是小有格局的城。
远远就看到灵旗的黄旗高高矗立。
玄主教五旗分为气、灵、精、念、意。各旗自旗主和管事以下被划分为三大等级，每个等级用颜色标明。红色最高，常驻天山；黄旗次之，地方驻军；白旗最末，流动候差。
静水镇的城市中心就立着黄旗，一目了然。
我咬着唇，向黄旗的方向奔去。
云层低压，阴风阵阵。春夏交接时分雨水正盛。
我身体的各个关节又开始隐隐作痛，以致我步履凌乱，走得艰难异常。
这让我想起蒲芷谷内那个温热的药包，和它微苦的气息。还有那碗加了糖后被晾到温热的汤药，晚饭时那盘很咸的春芽炒蛋，那个温暖却强健的背脊……
我手中紧紧握着乌宗珉的玉锁，几乎想把它融到手掌的血肉里。
黄旗插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庭院内。门前两个看守，身着黄衣，上有玄主教的标识。
我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大汗淋漓，深吸口气，顺匀了呼吸，咬着牙走上前去。
“站住，什么人？”左边的看守拦住我。
“让开，我要见你们总管事。”我说。
“你以为我们总管事是谁都能见的吗？报上名来，不然就走远点！”他很不耐烦。
我深吸口气，乌宗珉安危难测，实在顾不得那许多。我直截了当道：“我是玄主教圣女。”
那人一听便笑了出来，“嘿，”他对另一个看守说，“又是个自称圣女的无知蠢妇。”
另外一个看守也是嘿嘿一笑，“这个更夸张，前几个好歹也收拾个两分像，这次这个简直是虫蚁装耕牛啊！”
我皱起眉。我知道我现下还是个鼻宽耳阔的模样，披头散发，身上的土布衣服又皱又脏，下摆还有小兽的血渍，的确是狼狈万分。
“你们不要自作聪明，误了我的事你们可担当不起。”我心中着急，自然口气强硬。
他们两个一呆，很快，右边那个人又笑了，“你这气势倒有那么八分像，只是模样模仿得太差劲了。别以为我们圣女只是长头发而已，我们圣女乃绝世之姿，哪里是你这猥琐样？”左边的人更是笑着说：“不知圣女这次来是要银子还是什物啊？五两够吗？”
我怒气更盛，厉声道：“我没有时间与你们两个不长眼的狗腿理论，我是不是圣女自然有你们总管事判断，再不让路，回头自然有管事给你们教训！”
那两个人停了笑，面面相觑，却仍不让步。
我提高了声音，“你们还不让？误了我的事，别说你们两个走卒，连你们管事一起送到赏罚堂去！”
“好一个送到赏罚堂去！”一个浑厚的声音伴着大门的打开传出来。一人走了出来，五十上下，中等身材，面容消瘦。
两个看守见了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副管事。”
那人摆了下手，两个看守垂手立在一旁。
“我听门外吵闹，便出来看一下。”他瞟了眼那两个看守，对我说道：“若这二人有得罪姑娘的地方，我代他们向姑娘请罪了。”
这人态度还算有礼，我点了下头，说：“我要你抽调本地五百教众去宝瓶口附近救人。”
那人一笑，“我看姑娘气势凛然，非寻常村姑，才以礼相待。姑娘若是再要冒充我教圣女招摇撞骗，莫怪在下不客气了。”
我眉头紧拧，正要发作，他下一句话便将我钉在了原地。
“世人皆知，我教圣女滂城赈灾后，已回到天山。”
“什么？！”我失声惊呼，随即便反应过来——易扬怕有心之人听闻圣女失踪而有不利之举，故而封锁消息，暗中寻找。这小小的黄衣管事自然不知道圣女失踪的事。
我抬起头，直视那人的眼睛，“你们的黄旗上绣的是利箭弯弓，乃五旗中灵旗之标识。灵旗旗主胥子夫，年过四十，惯使长矛，精于土木陷阱。下有四子，少旗主是第二个儿子，现在坐镇滂城……我可有说错？”
他听我说到一半就已经一脸诧异，“姑娘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你们的圣女。”
他虽然惊讶，却还是不信，但也说不出个不是的理由，只是摇着头反复道：“不可能，圣女已经回天山了……”
我道：“你不信我说的，我也的确有可能是个冒牌货。但万一我说的是真的呢？万一我真的是圣女，你摸摸自己的脖子，想想你到底有几个脑袋！”我故意危言耸听。
他仍旧闪烁其词，“只凭姑娘寥寥几句一面之词，要我如何信你？”
我心念急闪，“你们可有信隼？”
他点头。
我说：“你可以写信去问易扬。就说‘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他自然会告诉你我是谁。”易扬曾在那个午后见过这句诗，看到信后自然能够知晓我的身份。
见他仍旧犹豫，我继续游说道：“我若说谎，你大不了落个情报失误的处罚；我若说的是真的，你这功劳可是不小啊！想想看，你这小小的黄衣副管事回头就成了副旗主也说不定。”
他眼神一闪，我知道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好，姑娘，我听你的……”我心中一喜，随即马上沉了下来。因为我听见他接下来说：“但是信隼回来之前还请姑娘在我们这里暂住，等我收到回信，自然给姑娘一个合理的说法。”
我说：“我可以留在静水镇，但是你们现在必须抽调五百人马去宝瓶口帮我救人。”
他面色犹豫，“姑娘……不如姑娘先进屋歇息，我去请管事相商……”
“那又要磨蹭多久？”我打断他，“我要你现在立刻聚集教众去救人，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定任你为灵旗副旗主。否则，玄主教以后就没有你这个人！”
他面露狂喜之色，随即却又眉头一皱，“圣女，不是我不出人马，而是我们一个小小的静水镇驻军，一共也只有五百人马……我最多能调动一百五十人，圣女你看……”
我一摆手，“罢了，一百五十人，宝瓶口，救一个叫乌宗珉的人。”
雨点砸了下来，我独自走在静水镇的大街上。两旁的小贩早已经收摊，路人行色匆忙，只有我拖着病痛的身子艰难举步。
我拒绝了副管事要我下榻驻地的提议，他也不纠缠。这个副管事啊，一看就是在总管事手下干得不顺心。年过四十了，也分明是个机警聪明的人物，才做到区区一个黄衣副管事。亏得如此，他才愿意在我身上赌上一把。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不愿意让总管事知道我的消息。这等天大的功劳百年难求，他怎愿意拱手让人？
我告诉他有了消息后让人来悦来客栈通知我，便离开了。
衣服不一会儿就湿了，膝盖格外的痛，像有人拿锉刀一点一点打磨着我的膝踝骨。
大雨滂沱，街上的人终于走的走散的散，只有我一个人在雨幕中。
危难面前，他一次又一次向我伸出手；而他落难之际，我却什么也帮不了……
天地间一片看不穿的帘幕，像世界初开时的混沌。八面悲凉，苍苍茫茫间我仿佛看见那人剑眉星目，玩世不恭……
我走得浑浑噩噩，心里空空的像被人挖走了什么。一抬头，看见一块大匾悬于头顶，“悦来客栈”四个大字被雨水洗涤得格外分明。
心中突然腾起一簇希望，像被烧为灰烬的草原上又起了火星，也许他已经平安归来，也许他已经在里面等我！
“姑娘，雨下得正大呢。来里面请，里面请……”跑堂的看我立在门口，出来招呼我。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一进店就开口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个姓乌的青年男子住店？”
“今日雨大，我们这里差不多住满了。青年男子的话……只有一个游方算士和一队商队，不知姑娘可是要找那商队里的人？”小跑堂答得干脆利落。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立足不稳。
“姑娘，你……”
我摆摆手，示意没事，“住店，找间靠街的房。”
小跑堂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的猜忌不言而喻。我丢出乌宗珉塞给我的银两，他立马喜笑颜开，“姑娘请，二楼把头，天字一号房，推窗就可以看到街景……”
当我身子接触到可以依靠的东西时，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全身关节痛得厉害，似乎还有点发烧。
心里更是难受。也许正是他的正直坦率和我的自私自利形成的对比让我备受折磨。上苍对我是那么公平，用身体的病痛和良心的折磨来惩罚我的不诚实；可是上苍又是那么眼拙，乌宗珉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承受来自我的厄运？
堂堂朝暮公子，本该是闲云野鹤，恣意人生，流连风月场，寻欢脂粉间。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在生死间徘徊，安危难测……
这就是我带给他的吗？这些就是我带给他的吗？
我脑子里一团泥水。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间似乎有人把我移到床上，又给我灌了药。
乌宗珉满身鲜血地出现在我面前，四肢不全，面容扭曲。他瞪着我，眼睛里的愤怒几乎要将我凌迟。他嘶吼着：“傅清清你骗我！”边说边冲过来拉我的手。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手被人拉了过去，我这才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正搭着我的脉。他身后站了一人，正是那个副管事。
“圣女，”他看我睁眼，恭身道，“您醒了？”
我疲倦地点点头。
搭脉那人站起身，边收拾东西，边对身后的人说：“圣女人已清醒，烧也退了，暂时无碍。只是这身子摧折得厉害。本就怕潮冷，又淋了场雨……怕是以后阴雨天都下不了地了。”
副管事点了点头，目送那人离去后，反手关上门。
他走过来，径直在我床前跪了下来，“灵旗静水镇黄衣副管事检杨见过圣女。”
我挥手让他站起来，知道信隼已经回来了，“我要你们救的人呢？”
“按照圣女的吩咐，我抽调了一百五十教众去宝瓶口附近搜查，但是……”我心里一紧，听他继续道：“现场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了打斗的痕迹和血迹……”
我已不知身在何处，连怎么呼吸都忘记了。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圣女，圣女……”检杨看我失态，出声唤我。
好半天，我才勉强发声：“再去找……找到为止……”
检杨走前并没有给我留下人马，他解释说天师吩咐要尽量隐藏我的行踪。因此只留下几只哨竹，说危急时可以用它求救。
我只是点头应着，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沧海一粟，天地蜉蝣，在造化面前都是萤火之光。即便是玄主教圣女，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弱女子。看看这双手，惨白瘦弱，骨节分明，能抓住什么？我命多舛，只能看着人事从指间流淌……
只是，即便是萤火之光，即便是蜉蝣撼树、螳臂当车，我也不会放弃。如果人要挡我，我愿独力抗之；如果命要降难，我愿一并承受；如果天要亡尔，我愿为尔逆天！
我握紧了手，手里依然抓着那块玉锁。
我打定了主意，要去找他。若是找不到他，就去找暗门。我只是苍茫大地上的一缕幽灵，我不属于这里，我身卑力微。可是苍天可见我的决绝。不为出生入死，不为救命之恩，就为那一碗汤药，那一道菜肴，那一个药包，也足够令我义无反顾。
我要去找他，宝瓶口，蒲芷谷，暗门，去找到他。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站了起身，向门外走去。
脚还有一只在门内，忽然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懒洋洋地说：“都日落了，你这还想往哪儿去啊？”
身子陡然一僵。是梦吗？是梦吗？如果是梦，那可千万不要醒。
我扯着僵硬的身子慢慢旋转。
千万不要醒。我从不信奉神灵，这时却用尽了全部力气在祈祷，千万不要醒……
我的心脏在颤抖。让我沦陷吧，满天的神佛都可以听见我的声音。我卑微地祈求——
千万不要醒，千万不要醒，千万不要醒，千万不要醒……
夕阳胜血，一个人斜坐在我适才打开的窗棂上，一只脚还不安分地晃来晃去。 “莫不是要偷会情郎去吧？”乌宗珉痞痞地笑了开来。
眼泪积在眼眶里，转啊转的，却被强忍着不要掉下来。心中百感交集，庆幸、欢喜、愧疚、自责……
我深深吸了口气，“我是想出去躲着你这翻窗而进的采花贼！”
他笑得灿烂，翻身跳进来，“我可是雅贼，再说这房间里可没见有什么花啊！”
我正待开口，另一个声音比我快上一拍，“大哥，我说你不走正门就算了，何必强迫我和你一起翻窗？”说着，窗户里又翻进一个少年来，一脸不满地向乌宗珉抱怨着。
乌宗珉只是笑，“这不看有人坐在窗口发呆，想突然出现吓她一跳。结果她命好，躲开了。”
那人圆溜溜的大眼睛随即望向我，“哦，姐姐你就是傅清清？”
“嗯，我是。”
“唉……明明不是很美啊……”他喃喃自语，可还是被我听到了。
乌宗珉很认真地点点头，“我早就发现这点了！”
少年叫小铛，十四五岁的模样，脸蛋清秀，却生了个过分闹腾的性子。一头倔强的短发恣意凌乱，一身游士打扮，踩了双棕色的短靴，看上去格外精神。乌宗珉说小铛是他以前游走四方时认下的义弟，此次与暗门的人周旋时恰好遇到小铛，得其援手，这才顺利脱逃。
乌宗珉说完，小铛也叫来了小跑堂。
“你这里还有房间吗？”乌宗珉问道。
“有，有，自然有的。不过天字号房间住满了，只有一楼地字号的房间了。虽然吵了点，可是价格公道……”
“不会吧？隔壁的房子好像没人住的样子。”小铛嘴快，抢着打断他。
“那是镇里刑老爷定的房。刑老爷虽不住这儿，可交了长期的房钱，用来招待生意上的朋友……”小跑堂面色为难。
“我们也给你银子，你拿双份的银子不好吗？反正那房间现在也没人住。”小铛眨了眨眼睛。
“这个……不太好吧，小爷你也看到了，我们是做诚信生意的人。”
“这样啊。”小铛的眼睛滴溜转动，水光流转间一张清秀的小脸分外灵动。他笑眯眯地向小跑堂招手，“你过来，我跟你说件事。”
那小跑堂老老实实地蹭了过去。小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高声道：“爷我今天就认准了那间房，你行还是不行，爷我都住那儿！”
小跑堂苦着脸，“小爷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小铛皮笑肉不笑，“好啊，不住也没什么，只是你这手也别想要了。”说着放开了小跑堂的手腕。小跑堂低头一看，手腕上一个黑色的手印，妖娆狰狞，端的吓人。
小跑堂惊道：“这是什么？”
小铛笑意盈盈，“皮开肉绽啊，你不会没听说过万毒世家的这个药吧？这药可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正好拿你试试药性。据说一个时辰内没有解药就会腐肉蚀骨，直到整个人化成一摊脓水。你要保命的话除了拿到我的解药就只有自除一手了。我这里有把匕首，还算锋利，你看你要不要借用一下……”
他话没说完，小跑堂已经号啕起来了，“小爷，别说了，别说了！我给您安排，给您安排！天字二号房！别说刑老爷，就是玄主教圣女的房我也给你腾！”
我正喝水，听到这句差点没呛到。
小铛笑容单纯，“这样才对嘛！”
跑堂的出了门去，我对小铛说：“他只是个打杂的，为了一间房何必用那么阴损的毒药？”
乌宗珉鼻子里哼出一声，“皮开肉绽，这药哪是随便弄得到的。小铛又来这套。”
小铛笑嘻嘻地说：“锅底灰，只是锅底灰而已。”
我哑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