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真慢。朱荻渴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刚过五点,她就起身准备出发。苏志明一直靠在床边,刚刚打了个盹儿,这时醒了。
朱荻看也不看他一眼,忙着自己收拾包。
苏志明小心翼翼地问,“小荻,你感觉怎么样?不然,咱先不去了?”
“去。”朱荻轻声却坚决地说。
婆婆后半夜也没有睡着,已经站在卧室门口。看见朱荻,她担忧地问,“小荻,你没事吧?到底怎么了?快给妈说!”
“妈,没事。”朱荻勉强笑了笑。
“妈,我俩真没事。小荻的手有点伤,我带她去医院看一看,怕感染了。”苏志明急中生智。
“噢,去看看吧。快去快回啊。”婆婆半信半疑。
北京的医院总是这么人满为患。七点一刻,当朱荻赶到挂号窗口时,队伍已经排得老长。取号机吐出了一张小纸条,朱荻是计划生育科的第14号。
来到三楼,朱荻进入候诊室。因为没有吃早饭,她觉得有些虚弱,就在拥挤的长椅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苏志明看见里面挤挤挨挨地坐满人,就在门外站着等。
候诊室里大约有十几个人在等着。大部分人安静地坐着,只有一群年轻人特别惹眼。这五六个年轻人看样子有十七八岁,两个男孩子都是高高大大的,穿着白色大T恤,黑色长裤肥肥搭搭地堆在腿上,右耳上各穿着一个亮晶晶的金属耳环。几个女孩子则是彩色的大T恤配黑色短裤或短裙,青春洋溢。
这群年轻人嘻嘻哈哈地逗着乐,好像不是在流产候诊室,而是在等着看一场好玩的电影。安静等待的人都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们,耳朵也在倾听他们的交谈。但没有几个人能听懂,他们讲的是韩语。
几个女孩一样的活泼,但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其中一个留着长卷发和齐眉刘海儿的女孩神情有些不安。当她语速很快地参与伙伴们的交谈时,完全是一个阳光快乐的女孩。但偶尔,她会陷入沉默,像小鸟一样偎依在一个大男孩的怀里。其他有女孩伸手抚摸她的肩膀,似乎在说一些安慰的话。
“李美英!”诊室门口的护士大声喊。无人应答。护士急了,“谁是李美英?赶紧地,做好手术准备!”
这群年轻人有了些反应。卷发女孩怯怯地走上前。
“叫什么名字?”
“李美英。”女孩汉语说得不好,勉强能听懂。
“这个药片拿着,还有这个,一次性手套,门口是卫生间,把这个小瓶子里的药片放到****里,然后再回来。”护士说得很快,女孩没有听懂。
“把这个药片,塞进****!”护士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是yindao?”女孩依旧很茫然。她的女朋友也围上来想帮助她,但同样也听不懂。
“这群年轻人!什么都不明白,就知道瞎搞!”里面一个中年女护士急了,抱怨道。
朱荻很想帮助这群年轻人,可她不会韩语,也不知道怎么跟她们解释。小护士到底机灵,她迅速从抽屉里翻出来一张纸,好像是****用药说明书,指给女孩们看。
女孩们恍然大悟,捂着嘴笑了。卷发女孩皱了皱眉,撇了撇嘴,顺从地按照护士指示去放药了。
下一个就是朱荻。她也按照护士指示放好药。然后四个女人一组,依次进入手术预备室。进入手术预备室之后,女人们根据护士要求把下身的衣服脱光,换上一条前面开叉直到肚脐的粉红色短裙。
换完衣服,依旧是等待。除了朱荻和卷发女孩,另外两个女人一个约莫四十多岁,一个看样子有三十岁左右。
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叫到名字的就进入一个搭着粉红布帘的房间。等待的时候,卷发女孩悄悄掀开布帘看了一眼,又赶紧缩回来。她无助地看朱荻,声音颤抖地说,“我害怕!”
朱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却发现这个女孩正在发抖。于是朱荻搂了搂她的肩,悄声说,“别怕。一会儿就好。”同时心里面怜惜地想,这女孩的妈妈肯定不会想到,自己的孩子在异国的北京正在经历这样的痛苦。
又叫到李美英的名字了。她鼓足勇气站起来,进入粉红门帘前,回身冲朱荻张开五指轻轻地抓了抓,似乎在道别。那一刻,朱荻觉得这个女孩真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轮到朱荻了。掀开布帘,迎面是一张妇检床,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护士站在床前,严肃地看着她,威严地命令道,“上去!”
朱荻硬着头皮爬上去。当她再一眼看见老护士和她手里的工具时,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她现在知道为什么李美英会吓成那个样子。老护士站在床前,手里握着一个器械,看起来好像是金属做的!她手握器械,那杀气腾腾的样子,一下子让朱荻想起《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
这个环节是****清洗。那个像金属的器械果然又硬又凉,朱荻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咬牙忍住。
整个过程只有十多秒钟,但对朱荻来说,却很漫长。她内心有点生气,女人的****,那应该是最柔嫩的部位,应该是受到呵护的,为什么用这样粗暴的方式呢?现在医学已经很发达了,一定要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呢?难道是为了让女人知道流产的可怕才这样设计吗? 女人哪有不知道?不知道的是男人!
朱荻想起志明,他一直认为流产不算什么。他甚至无所谓地对朱荻说过,他某个朋友的老婆先后流产了五六次,也没啥事。朱荻不无恶毒地想,应该让这样的男人来领会一下流产的感受,或者只是来接受一次这位老护士提供的****清洗服务也好,他们一定会改变想法。
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老护士。一个每天的工作就是这样粗暴对待女人****的老女人,她的内心是什么感受呢?不容她想太多,老护士已经给她下达了命令,“好了!从那个门出去!”
朱荻逃一样的从妇检床上爬下来,顾不得疼痛,赶紧从另一个门走出去。李美英已经等在外面。她们劫后重逢似的对望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护士过来,给她们分别挂上了吊瓶。朱荻原本是很怕疼的,可这会儿,针头扎进血管的感觉已经不那么可怕了。朱荻看了看吊袋,原来是消炎药,为了防止术后感染的。
挂水等待进入手术室的时候,几个女人稍稍聊了几句。四十多岁的大姐是天津人,在北京做生意。儿子已经十七岁,在读高二。这次意外怀孕,这个强悍的女人连老公都没通知,自己就来做手术了。
“女人,就是受苦的命。不过阿姨得提醒你,这么年轻,可不能糟践自己的身体啊。”大姐把话头引向李美英。
“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流产了。吓死我了。”李美英老老实实地说。
“等你做完手术回去,让你的朋友给你熬点鸡汤,做点好吃的。还有,千万记住,一个月之内,不能同房!”朱荻叮嘱道。
“你这么说她听不懂!做完手术,一个月!一个月不能跟你男朋友睡在一张床上!不能发生男女关系!明白了吧?”大姐是个急脾气。
“明白了。谢谢你们!”李美英明白了她们的好意。
“我以后结婚,还能不能再生小孩啊?”李美英担心地悄声问朱荻。
“能。不过你一定要注意,绝对不要再做流产了。”朱荻回答。
又开始叫名字了。女人们分别坐上轮椅被推进不同的手术室。
朱荻进入中间的手术室。几个身穿绿色手术服的女医生在忙碌着。朱荻在手术台上躺下。正在准备手术的医生们手里不停,嘴上也不闲着。
“现在的教育不得了,简直跟抢钱似的!我家闺女,一个礼拜光上教辅就得1000块!一个小时200块!太夸张了吧!”一个女医生在向同事抱怨。
“200块还夸张?我朋友的儿子,一个小时300块!再贵你也得上,不上老师也不答应啊。”另一个医生说。
“这世道!养孩子真养不起了!不光教辅花钱,还有住房呢。学区房买不起,也租不起啊。我们租的一居室,挺旧的房子,三千八呢。不租也不行啊,就北京这交通,孩子得几点起才不迟到?”
医生们聊得火热。朱荻正纳闷儿怎么还不开始做手术。一个女声跟她说话,“来,深呼吸,再吸一次。”朱荻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张病床上。她支起双臂想坐起来,护士立刻拦阻。“哎!别动别动!再躺半个小时,完全清醒了再起来!”
朱荻静静地躺着,转身看着身边床上一个个昏睡的女人。这时候,护士用轮椅又推进来一个女人,看样子刚做完手术。女人的头耷拉在胸前,长头发遮住半张脸,嘴唇发白,眼睛紧闭。两个护士把她抬起来放到床上,然后离开。朱荻知道,刚才自己肯定也是那个样子被推进来的。看着那个没有知觉的陌生女人,朱荻心里对她充满了怜悯。
手术的整个过程,她完全不知道。她想起来有些后怕。事先她并不清楚是全身麻醉。现在她有些担心,那几个忙着抱怨教育抢钱的女医生,是否尽职尽责地给她做了手术?是否只取出了胎囊而没有伤及她的子宫和其他部位?咳,算了!她对自己说,别想这么多了!
李美英也醒过来了。这个女孩子看起来被这些流产程序给搞蒙了,她茫然地四下张望,似乎梦醒之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见朱荻之后,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感觉安心了些。
半个小时到了。朱荻缓缓起床,觉得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下身的疼痛感比想象的要小得多。她扶着腰慢慢走到李美英面前。“我先走了。你再待一会儿,等清醒了再走。记住啊,以后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再这样了。”
“谢谢你,我知道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李美英说着,孩子一样地伸出双臂,眼泪唰地流出来。朱荻也觉得鼻子发酸,她弯腰搂了搂李美英,又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要太担心。你以后还可以做妈妈的。”
李美英点了点头,感激地冲朱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