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院里老垂柳下的秋千上坐了一夜。原先零落破败的枯木秋千被修的崭新,嘎吱欲断的藤条换成了结实的裹着软布的麻绳,还有坐处,竟是包着上好绒棉的绣花软垫。
林沃他们是花了心思的吧。
大概是想着,府里最被疼爱的小丫头,既然回来了,就也要和别家的小姐一样,肆无忌惮的被宠成一个小公主呢。
想到这里眼泪就无声的掉了起来。
许凤歌轻轻摆动双脚,随着秋千悠悠晃荡,在这暗黑不明寂静无声的天地间,仿佛一缕游魂,孤独感怆然而生。
这一夜,她想了好多。
从张婉音故意透漏消息,到半路被黑影截杀。
从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到重生于林凤歌体内。
从回到林府各种惹事,到林府上上下下的纵容。
她上辈子何德何能,上天让她转世到这样一户人家?上辈子只有父亲相依为命,她形影单只,被嘲笑被孤立司空见惯,这辈子好不容易从天而降唾手可得的温暖,瞬间崩塌,她的亲人,她的祖母,她的父亲,她的姑姑,她的小叔,她的弟弟……
许凤歌从秋千上站了起来,没有见到尸体,她不相信他们都已经死了,林家人一向狂妄自大,他们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
她不信!
她不信!
她一把扯掉秋叶披在她肩上的雨衣,定了定神,大步流星的冲了出去。
身后的秋千晃晃荡荡,终归慢下来,轻下来,停下来,静止,平静。
天,已经大亮了。
今早,凉国的朝臣格外积极,破天荒在大殿尚未开启之时便已集群等候,无不兴高采烈悄声议论着林府灭门之事,这横行霸道惯了的将门世家被灭,大多数人心里高兴着呢。
或者是有私仇怀恨在心,或者是担心林家功高震主,亦或者是看不惯林家家大业大蛮横无理,这些各怀心思的大臣统统等着要打上爱国的正义旗号,参上林府一本,这种目无君上的野蛮人早该被连根拔起,如今恰逢好时机,斩草务必要除根。
然而比他们更早的是秦苍,算起来,许凤歌在秋千上麻木无知的坐了多久,他就在皇帝的门前跪了多久。
因而这局面僵持着。
破天荒的,这凉国的皇帝居然出现了继位以来的第一次矿工,尽管朝臣们都如热锅上的蚂蚁快急疯了。
“皇上,散王似乎晕过去了。”太监小心翼翼的提醒着。
这高高在上的帝王倏地一顿,突然间,手中握着的墨玉茶杯毫无征兆的,狠狠摔了出去,砰地一声,碎片四飞。
身后的太监吓的几乎立即五体投地,浑身颤抖。刚刚那一瞬,他知道,自家主子是下了狠心的。
这林家所剩独女,怕是活不成了!
怎能让这蛮女左右了皇上最在乎的儿子的心?
消息传得飞快,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一夜之间就传开了,许凤歌冲到太尉府的时候,张婉音正绘声绘色的与几个官家小姐描述着她的惨状。
徐彩虹也在,听到说许凤歌在雨中哭了一夜却无可奈何的时候,嘴角显露出一个愉悦且讽刺的笑。
你,也有今天么?
“这蛮女素来嚣张,明明野蛮如一头蠢驴,却从来不把我们放在眼中,不就是仗着家里人护她么,依我看啊,她就是个祸害,要不是她突然从星云阁跑回来,哼,林府也不至于这么惨!”
“就是说呀,看看,自从她回来,这凉都就没平静过,连那些小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多了起来,真是给官家丢脸。”
“哈哈哈,我看她本身的存在就是种丢脸吧,也不知道这种蛮子上辈子积了什么徳才投胎进林家的。”
张婉音心情愉悦的和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幸灾乐祸嚼着舌根,又举起手中的茶杯道:“来,为这贱人就快要消失了,我们喝一杯。”
“消失?”有人端起茶杯问。
“呵,就是这贱人必然活不成啦。”张婉音笑着答,又补充道:“我爹爹说的还能有错!”
啊!
突然间张婉音一声惨叫,紧接着是茶杯一个接一个的掉落摔碎的声音。
许凤歌一把拽住张婉音的头发,使劲一扯就把她扔到了地上。
“你爹爹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死之前还要再揍你一顿?”许凤歌红着眼睛,抓着张婉音的头就往地上狠狠砸去。
对,她就是祸害,她害死了他们所有人。
无声哽咽,带着发泄。
张婉音几乎蒙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坏她了,是头部的疼痛促使她本能的叫了出来:“给我住手,放开,放开。”然后开始挣扎反抗。
一旁的人也吓住了,一时间都不知所措。唯独徐彩虹下意识站起来做防备状,之后又默默地坐了下去,她低头喝一口手中茶杯里所剩无几的茶,然后抬头静静的看着。
跟上来的秋叶也吓坏了,红着眼睛如此疯狂的许凤歌她第一次见,生怕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事情来,于是不管不顾的冲上去想把许凤歌拉开。
趁着秋叶拉拽许凤歌的空隙,张婉音哭喊着逃了出来,站起来就立即跌跌撞撞逃向一旁,也不管身边是谁,抓着就往他们身后躲去,慌乱的像张牙舞爪的疯子。
她的头发被许凤歌拽的乱七八糟,额角被砸破了,血流出来,加上又喊又叫的乱跳,看起来还怪吓人的。
啊!
被她抓着的人,都是下意识尖叫着逃开,特别害怕万一被连累到那就惨了。
张婉音无人依靠,又看着已经挣脱秋叶正向她冲来的许凤歌,胡乱怒骂道:“你是傻子吗?你这个疯子!”
一边骂着一边又赶紧跑,眼尖看到一旁正呆呆看好戏的秦粉月,不管不顾的抓着她就往许凤歌面前塞。
许凤歌不管那么多,抓住就一顿胡乱的揍,毫无章法,就是下手使劲打,脸上也扇,头上也捶,脖子也掐,也不顾防守,反正只管打。
秦粉月一开始还和许凤歌对打,可她哪有许凤歌那不要命的狠劲和架势,没几下就被打的开始哭着哇哇乱叫了。
这一次,旁边的人直接目瞪口呆,许凤歌也不是第一次如此放肆,但是这样暴打一国公主的场面这些人却真的是第一次见,就连刚被打过、披头散发的张婉音都蒙住了。
许凤歌打够了打累了才停下手,此时秦粉月已经鼻青脸肿晕晕乎乎的了。
许凤歌也挂了彩,不过却丝毫不在乎,一把拽住秦粉月的头发,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抓住呆在一旁的张婉音就走。
“你再给我乱动,我立马抓烂你的脸。”她恶狠狠道。
于是张婉音再不敢挣扎,乖乖任由许凤歌拽着走。
随便进了一间屋子,许凤歌狠狠把两人扔在了地上。紧跟着的秋叶赶紧端来一把椅子,急急地说:“小姐歇会儿,歇会儿。”生怕许凤歌再上手。
许凤歌瞟她一眼,静静的坐了下来。秋叶倒了杯水给许凤歌,然后去关了门。那些被吓坏的人也没敢跟上来,悄悄的散了。
徐彩虹坐了一会儿,手中的茶添了一杯,喝完才离开。
屋子里,许凤歌平静半响,才开口:“秋叶,把桌上的水果刀给我拿来,我不想脏了我的剑。”
是有一瞬间失去理智,可至始至终她一直知道她在做什么。
秋叶看了看冷静下来的许凤歌,点头去了。
秦粉月反应过来,立马急了,她脸上的伤好不容易才被医好,那可是花了大代价的。要不是父皇与医圣有约,要不是母妃费尽心思,要不是那颗五彩祥石,她的一辈子可就毁了。她才不要再次被毁容。
她捂着脸退缩着哭喊着叫了起来:“你要干嘛,你要干嘛,你这个蛮女,你这个贱人,你要是敢对我怎么样,父皇会杀了你,父皇会杀了你的……”
“闭嘴。”许凤歌眉头一皱瞪眼吼道。
看到她不耐烦的神色,秦粉月吓的缩了缩身子,立马不敢哭叫了。
张婉音已经清醒了些,她开始想着该怎样逃脱,想来想去,发现打也打不过,只能等着有人来救她了。
殊不知许凤歌早把太尉府打砸的乱七八糟,这回儿正乱着呢,那些个小姐早带着侍女溜了,剩下的也被秋叶很有眼色的敲晕了,又没人替她通风报信根本没人有空搭理她。
许凤歌走到张婉音身边,拿着刀抵在她的脖子上,突然笑了:“你嫉妒我?”
张婉音愣住,想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武功就是低许凤歌一等,想到自己好歹也是太尉之女,许凤歌却从来不屑看她一眼,明明身份地位都差不多,凭什么许凤歌永远比她任性快活,她冷冷道:“呵,可笑。谁会嫉妒一个蛮子。”
啪。
许凤歌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那是谁指使你把徐武英秦粉月大婚的消息传给我的?”
张婉音转脸瞪着许凤歌,又怒又恨。她已经从开始的惊吓中缓过神了,此刻此刻满心满脑子只有对许凤歌的恨意。
“不说?”许凤歌笑了。
手上的刀子猛地往前一送,毫不犹豫。
张婉音吓的立即缩头,她惊叫道:“我说,我说,我全说。”这一刻她真的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身前的疯子真的会杀了她,这个疯子。
脖子上开始流血,尽管很恨,可再不敢拖沓。
“是一个神秘的黑衣人以固基丹为报酬指使我说的,试武大会将近,我迫切的想稳固内力提高武力,没理由拒绝。”
“什么样的黑衣人?”
“瘦高,武器是一把刀,我亲眼看到他用刀解决掉几个对他来说碍事的人,干净利落,武功不是你我能比的,我就知道这些,其他我不知道了。”
“御花园陷害我,让秦粉月恨我,感觉是不是很爽?”许凤歌又问。
那一次,许凤歌凭着良心,为了不让秦粉月满脸刀疤被毁容的脸让人看去,好心去救秦粉月,张婉音却从中作梗,差一点许凤歌就变成了瘸子。
想到差一点就成功的让眼前这个恨着的人变成瘸子,张婉音又笑了,带着点愤恨的得意。
“对呀,我真后悔当时没把刀口对准你的脖子!”
哼,许凤歌也笑,“不如今天你就来尝尝刀口对准脖子的滋味吧!”
说着,她猛地挥起了手。
宫中,秦苍还跪着呢。
皇上砸完茶杯砸砚台,砸完砚台砸花瓶,一时之间各种砸,胡乱发泄一通才颇为无奈的躺坐回椅子上休息。
良久,才缓缓开口:“你说我是不是太惯着他了?”
一旁的太监却不敢搭话,大气也不敢出。
他忽然想起,当初处死莲妃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外头那位倔强的跪了一天一夜直至晕死过去,而里头这位同样的为数不多的暴躁,却始终不曾开口退让。
今时今日却又有所不同。
皇上好像也想到了什么,沉思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让他进来。”这一次情绪状态与之前全然不同。
秦苍是被人扶着进去的,他身有旧疾,此时已经虚弱不堪。其实他好几年不曾如此低声下气了,他被当做怪物的这些年早就不在乎是生是死,但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却不能不在乎她的。
尽管他是怪物,令人闻风丧胆,尽管他很暴戾,总是胆大妄为。
尽管人人都害怕他,害怕的要命。
可现在,他却依旧要跪在这里求人,求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个一国之君。
之所以如此卑微,是因为,这个位置还不是他的,决定权永远不在他的手中。
今时今日的他顶多可以反抗,却不能主宰生死。
看秦苍这样虚弱但是仍然十分坚定的样子,皇上心里没由来的生出一股愤怒,他皱了眉头,语气十分不善道。
“你想怎么样?”
“别动她。”
不动她?
皇上心里冷哼一声,这百年根基不但始终横行霸道,而且始终不左不右的将军府,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臭石头,如今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能够连根拔起,让他不动她?
况且林家只剩她一人,那掌控十万精兵的兵符肯定就在她的手上,光她手上的兵符就足够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就算他不动她,有的是人动她,难道又让这兵符落在他人手中?呵!这样一个天上掉下来的收回兵权的好机会,让他不动她?
皇上笑了,“理由?”
秦苍面无表情:“林家精兵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不是林家血脉,就算拿到兵符也调动不了。”
“呵呵。”皇上笑意更深,他抬了抬头眸色突然变的幽深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说道:“林家人都死绝了,调不调的动又有什么关系,朕可以让它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消失。”
秦苍抬起了头,依旧平静,平静的看着皇上,一字一顿道:“那么,你拿什么对抗野疆,又拿什么压住江国,更何况你本来也没什么实权,难道你想把你的皇位拱手让人?”
皇上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他瞪着秦苍,眼一眯,咬牙切齿起来。“混账,你说什么?”
秦苍丝毫不为所动。尽管皇上眼中的刀直直刺向他的喉头。
四国虽然看似平静,实则彼此虎视眈眈,但凡是哪一国稍显弱势,那么很有可能被其他三国拆骨入腹。再加上野疆与凉国比邻,那里气候环境恶劣之至,时常不是缺水就是断粮,他们骚扰临近的凉国臣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秦苍说的没错,这些的确是皇上担心的,更令他懊恼的是后面半句,一提到实权,就让他想起了北武那些个令他深恶痛绝的臭老头。
就是因为没什么实权,没什么靠得住的为他所用的朝臣,他才会迫不及待想要夺回林家兵符,否则他何必费尽心思。
“你倒是算的清楚。”皇上又是一声冷笑:“怪不得如此狂妄自大。”
“这用算吗?”秦苍忽然不屑一顾的笑了:“旧事重演罢了。”
八年前,不就是你,用同样的理由,同样的经过,杀了我最最亲爱的人吗?
八年后,我并不是完全无能为力,却依旧在这里跪着求你,不过是想要看看,同样的场景,难道你就没有一丝后悔?没有一丝心痛?
“什么?”皇上转瞬间明白过来秦苍的意思,只是下意识想要确认。这一瞬间他看见最在乎的儿子眼中的恨意,一瞬间怒从心起,嘶吼道:“那也是我最爱的人!我想那么做吗?我是迫不得已!”
“呵!所以你又要迫不得已,再一次杀掉我爱的人?”秦苍也怒了。
“什么你爱的人,那个蛮子是你爱的人?”
“她是不是我爱的人,难道你不知道?那我现在就回去,把你安插在我身边八年的那群废物统统杀掉。”
“她做了什么,不就是陪了你几天嘛,又能怎样?”
“能怎样?呵!能怎样你不清楚!我那比恶鬼还不如的样子,比下十八层地狱还惨烈的人生,要不是她,我早和你们同归于尽了,何必活到现在!”
啪。
皇上气急,冲到秦苍身边,伸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打完自己也蒙了,他最爱的儿子,他从来恨铁不成钢,却舍不得任何人动他分毫,如果不是自己护着,他又如何能活到现在。
今日他动手打了他。
为了一个蛮女。
一个不招人喜欢的蛮女。
一个令人讨厌的蛮女。
终究是无可奈何,一股无力感席卷心头,皇上猛的咳嗽起来,好半响才缓过来,又低声道:“你要是想死,又何必活着?”
“哈。何必活着。是呀,我何必活着。”
秦苍笑了。笑的凄凉。
脸上渐渐浮现的五个指印,在苍白的皮肤上红的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