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傍晚吃过晚饭之后，我由聖野带着，满心欢喜地去校园里散步。我当时还担心他不乐意同我一起走，不料他却很得意，像只撒欢的小马驹儿，于是我们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绚烂的晚霞在天边炽热地燃烧着，被它烤焦的树梢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橘红色，映在天空中，显得格外地娇美。操场上，人们像玩累了一天的孩子静静地躺在草坪上，读书、嬉戏、歇息……校园里更加恬静了！
我们慢慢地走着，如白云在天际里丝丝绵绵地漂游。软风一阵一阵地拂上面颊，暖呼呼的。聖野一边走一边津津有味地向我介绍学校的悠久历史以及关于那些高大建筑物的由来和校内的秀丽风景。我听得如痴如醉，问，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周详？聖野悠然而笑，腼腆地说，我也是听学长们传述，不甚了了。顺着聖野细长的指尖，我看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典型惹眼的建筑物：灰白相间的外墙，结构严谨，廓柱耸列，门厅高阔——那就是我们学校的图书馆！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回忆起小学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里，一个贫穷人家的小孩看见别人在随意地谈笑风生，从旁的自己却因为懵然无知而羞惭抽泣的故事。刹那间，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个楚楚可怜的小孩，一样的无知、幼稚和穷乏。可是人呵，对于这个社会的迷幻和黑暗，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对于畸形、虚幻的人生，你究竟又有多少的了解和熟稔？风在哀号，树在颤栗，想起漂泊在外的几十个日日夜夜，我的心就不停地噗噗乱跳。
不知不觉走到了校门口。
出了学校大门，是一条川流不息的马路。两旁高大的青杨树枝叶茂盛、稠密阴翠，遮住了幽暗的天空。映着斑斓树影的路面宛如一朵漂浮的云絮，在暮色苍茫里平缓地舒卷着。疲惫的太阳已经收起了午时的燠热，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绵亘的山脊，把一片绚丽的霞影抛洒在神州大地上，远山、近树、田野和丛林全都罩上了一层发白的光焰。夜，乘着和熙的风走来了！然这陌生而又熟悉的马路，却让我回想起小时候自家屋后那条长满野花异草的小路。记忆里，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似乎是没有尽头的。在围满篱笆的路边，每年秋收时分，我们这些孩子就会爬上那高高的谷堆上面，望着那轮血样的红日从地平线里冉冉升起。芷君说，太阳的家就在山的那一边，在那水天交接的地方，只要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不久就会看见；那里同时也是月亮姐姐和海冥的家，据说，还有许多许多小行星，眨呀眨眼的，可爱极了。我们相信了芷君的话，像一阵风充盈了整个山谷，从这个山涧淌过那个山涧，从这个山岗遁到那个山岗。最后的微风停息了下来，太阳更低了，微弱的余晖渐渐地被大地所吞没。夜幕降临，四周的山谷一片静寂，我们只好眼睁睁地目送那血红的夕阳落下远处的山头，依依不舍地走回家去。
然时过境迁，十多年过去，我们都已从懵懂年华长成青春的少男少女，小路在饱经苍桑中早已苍老了许多；如今，那里野草堆积、清冷不堪，夜晚更是少有人走。黄昏之中依稀地看到几间破败的谷仓和堆栈散落路边，乱石堆中长满青草。往日那条不知疲倦地舒展着自己柔美身姿的小路既已没有了踪影，我的心底涌上一股苍凉。萧条呵，你何以如此地萧条？我喟然叹息！
也是在几个月前，我和芷君挽手在洒满绯红夕阳的校园里轻盈漫步，在薄暮里沐浴着暖和的晚风，沿着华灯初上的街道数着点点车灯。我们当时还许诺对方，说要一起上大学，而且要上同一所大学；在那里，让我们的爱也像潺湲的溪涧流淌山谷一样流淌整个校园，依然手攥着手，一起看残阳如血、一起仰望银河渐现、一起哭一起笑。也是在几个月前，我们去了那个农场。那个农场宽阔无边、牧草丰盛，缀满白桦林的空间遍布着雪白的羊群；鹅黄嫩绿的油菜花在杂草丛中饱荚绽放，四溢的幽香沁人心脾。可是几个月后，一切都成了幻影，恰似一场迷惘的梦，梦中亦真亦幻、飘飘渺渺的景象如烟如浮云地坠落云霄，我只单单地隐蔽在这个与世人隔绝的境地里去。天空愈发暗黑得狰狞，雾色渐浓，我的孤单与凄凉竟同这落叶萧萧地溶进夜色里去，久久不能抑制。
为掩饰我的窘态我和聖野分了手，一个人去了后山的荷塘。
这荷塘平日亦少有人走，此时更是幽寂冷清，四周如坟场一般死静。沿着荷塘是一条蜿蜒的铺着碎石屑的绿荫小路。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散着零星的落叶，我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如孤魂般在夜空里流荡。秋风载着丝丝的冷意迎面而来，孤冷的我浑身瑟缩着，但夜色却现出几分妖娆。天上的半轮圆月被稀疏的薄云淡淡地遮住了，所以不能明照，但朦胧的月色却更有一番滋味。熹微的月光如轻纱般从云隙间轻泻下来，柔和似水，源远流长；夜幕沉落，四野苍茫，全都被笼罩在这溶溶的月色当中。荷塘里暮色沉沉、烟雾缭绕，在苍凉的月光里，更显得静谧、安详，如幻如梦。荷塘的水幽蓝幽蓝、浅绿浅绿的，一阵风掠过，水面上泛起层层皱纹和光泽，亮晶晶、明皎皎的宛若碧空中寥落的晨星。和月色交融，更增添了几分俊秀和淡雅。荷塘的四周满是葱葱茏茏、郁郁苍苍的大大小小的树。迷离的月光从罅隙间飘洒下来，枝叶婆娑的灌木丛中，便落下参差斑斓的月的倩影，如少女的丰姿，又如鬼的嶙峋的身段。而秀长漂渺的枝叶却披拂在平静的湖面上去了。
夜，愈来愈暗，周围一片阑静，远处山峦的千仞已没了轮廓。黑暗之中，似乎发出一道依稀的绿光，我的心更加地怅然起来。
风呀，呼啸吧；雨呀，瓢泼而下吧。让这个平庸的夜晚风雨交加、雷鸣闪烁，让淋漓的雨水彻底地淹没那积埋已久的郁愤之火，让黑暗中的孩子找到一丝可以通往前程的光明。暴风雨，暴风雨，让我所希冀的暴风雨来得更迅猛些吧！汩汩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