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卷五春（17、18、19）

十七

是谁说过的孤寂是一种甜蜜的心灵慰藉？这慰藉寓于他人的心中，寓于你的心中，寓于我的心中，感觉不可同日而语。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幻觉产生的幻影还是周围梦境般的景象教人沉醉、蒙眬。环抱着这座宁静村镇的是一处可爱幽谷，四周蒸腾的雾气让我仿佛飘浮在空中，绵延的红色山脉是一排排长长的围护栅栏，流泻的秋阳渗透入浓荫覆盖的森林表层，投下斑驳、参差的荫影，蜿蜒的小溪在地表下的茂丛中潺潺流淌，小世界里蠕蠕爬动的小虫豸似群集吵闹的美丽精灵；和一切自然的伟大艺术图画一样，镇上的布局也完完全全出于大自然的巧妙安排，可以这么说，这里的草木花坛、屋宇房舍都是呈天然格局的，丝毫没有刻意的人为因素在里面。一走进落雨的村口、踏上街道的石板路，那些古老而久远的建筑物便首映入你的眼帘，斑驳、倾圮的木屋和园亭在烟水迷蒙的秋雨中濯雨站立。光滑的石墩桥下，粼粼的河水在袅袅的风中静静地流着。走出村外不多远，你会看到一座秀气的小山。沿着狭窄的石阶一级一级往上爬，很快你便来到一块宽敞的小平地。平地四周石壁突兀、绿荫如盖，清洌的幽泉从岩层的裂隙里徐徐流出——此处既阴凉幽静，又寒意逼人；身处此境，感觉难言其妙。站在平地上举目远眺，整个村镇一览无遗：明净如练的秋江河岸，河岸对面的青翠竹林，竹林里升起的带着甜甜馨香的袅袅炊烟和洒满落叶、光霭的乡间小路。

每天，我都会独自散步到此，或在黄昏，或在清晨。我在这里的时候，面对那一泓澹澹涌出的山泉，那种与大自然亲密贴近时所产生的全部奇妙感受就会填满我柔软的心间。村里的妇女和小孩经常会光顾此地，挑水、嬉水，在她们看来，这是生活中出奇平常却又异常愉快的事。有时，我坐在泉边的浓荫下沉默发呆，村里取水的人打我身旁走过，我古怪的行为让他们感到好奇而疑惑。

“你是镇上新调来的老师吗？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里，显得那么地忧郁和孤单？”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向我投来可爱的目光。

“我喜欢这里！”我说。

“你这个人可真有趣儿！在这儿一待就是一两个钟头，我可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奇怪的游客！”小姑娘嘟着小嘴，捋了捋垂肩的羊角辫子，提着小木桶走下石阶。刹那间，这一生动、真切的画面以惊涛骇浪之势向我滚滚而来，上千种感受猛烈撞击着我阵阵颤抖的身体。我环视着宁静的四周，泪痕满面。

啊，尘世间还有什么能丰盈我心呢？单单眼前这恢弘壮观的景致，就足以愉悦我心、令我如痴似狂！

十八

我完全沉浸在这一片秋色的美景之中，即使是雨中晃动的一片树叶、一个撑伞走过的路人，也能在不经意间悄悄地转入我的视线、触动我的心灵。

在这里，在这个宁静得叫人心畏的地方，我投宿在一农家的小旅馆里。说是旅馆，其实不过一间狭小、简陋的白色木屋，四周围着木栅栏。好在女店主心胸宽广、朴实大方，只让我付很少的租金，但前提是我要施展出自己一部分的技艺——晚上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来教她的小儿子画画。对此，我乐不可支，欣然答应。

村子北面有一口古井。我时常像个着迷的小孩伫立在井边。村里的老人告诉我，这口古井至今已有上百年的深远岁月，他们的贤祖先辈正是喝着这永不枯竭的井水，世世代代繁衍相传的。

古井的井湄爬满了绿绿的青苔，夹缝里开放着胭脂粉嫩的小花，周围有低矮的井栏围护；清澈冷洌的井水在晨午的阳光里丝丝荡漾、闪烁，如平静耀眼的铜镜。坐在井湄，让我回想起童年时候、那逝去许久的岁月里的诸多往事：在井边沐浴、玩耍，仿佛又看到浣衣少女温柔、灵秀的面庞，看到春天吐露出叶芽，看到自己过去纯真、稚幼的脸。

古井的不远处有一棵葱茏、苍翠的榕树：树干魁梧、繁茂的枝叶如团团绿云遮蔽着周遭广阔的地面。树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在金黄色的阳光里安静地流淌。树下不仅清静阴森，而且清凉宜人。每日，我也会来到此处小憩片刻。傍晚，辛苦一天的人们也喜欢来此一聚，谈天说地、评古论今、漫无边际，愉快而满足。榕树，不但让人们在炎炎季节里享受着它的阴凉，还以它浓密的绿叶庇护着每一个诚实、纯朴的乡人。走到树底下，你会惊奇地看见树身上缠着一条朱红的绸布，地上有洒落的古币和纸钱，还有烧毕的香蜡的痕迹。据说，这树是乡人们心中敬畏的佑神，每到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到此祭拜。

榕树绿阴所覆盖之处围成了一个浓郁动人的空场地，加之空场四周古老的农舍、破旧的仓库和门前辙沟如渠的小卖部，所有景物的布局堪称一幅匠心独运的完美图画。

夜晚，远处送来缕缕凉风，风里带着清韵；月华如水地漫过田园、沙冈和林海，我在芬芳如兰的空气里、听着小桥下滔滔流淌的溪流声酣然地沉入梦乡……

我如此幸福，竟不知对仁慈的上帝的精心安排如何感恩言谢！

十九

这样一种原始的、单纯的快乐，我竟然也能感受得到，在积尘许久的、孤寂的心里。

清晨，黑夜散去，朝阳初升，我又来到泉水井旁。此时，沉寂渐渐被打破，四周开始泛白，一切景物变得生气盎然：朝日用纤柔的双手拨开迷离的晨雾，洒下一线金色的霞光；幽谷觉醒地睁开眼睛；潮湿的地面和林间闪烁着滴滴露水；小鸟雀在枝头愉快地唱着晨歌；巷道里落下繁杂的脚步声；妇女们蹲在溪畔洗衣，姑娘们陆续到井里汲水，沐在阳光里给蔬菜和瓜果浇水、裁去多余的枝蔓；多么恬静而芬芳的村庄早晨呀！

晌午，我独步回到旅店里来，在女店主的家中，坐在门槛上剥她刚从园里摘下来的蚕豆，吃她煮的板栗饭，满口馨香。有时，她要驱车到镇上的集市去采购。——“我今天去赶集，你有什么要买的吗？”她说。于是我便叫她帮忙带回一些可贮藏的食物，自己则饿着肚子沿溪流而下，在落叶纷飞的、飘着花木芳香的树林里烧竹筒饭吃，小时候在山林里野游的情景又生动地浮在眼前。我把白色餐布铺在草地上，倚靠断裂的树桩，饶有兴趣地弹起我心爱的吉他，在破碎的吉他声中坠入迷梦。

黄昏，我跟随着西边的落日爬上山顶，在悬崖边上观望夕阳沉没。宁静的村庄沉浸在桔红的云霞里，散发着芳香的气息，让我突然之间灵感突发，一幅色彩美丽的图画随即在纸上应运而出。画中一轮金色的夕阳缓缓地落下山的另一边，缤纷的彩霞映着层峦尽染的枫树林，犹如一场绚丽的太阳雨溅落在空中。

我的心弦被强烈震动，眼里布满泪水，切身地感到充满博爱气息的神就站在自己的身旁。是呀，上帝无处不在，如果你没有一颗虔诚的心灵，你就感受不到祂的大爱与大能，就不能把心中苦涩的忧郁转化为甜蜜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