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东。香格里拉酒店。
梁松放下电话。他心情复杂极了，惊讶、兴奋、疑虑和无穷的恐惧。他久经风霜，足迹踏遍欧美，但涉足香港还是初次。这回搏斗对他来说，可以说是孤注一掷了。他这个人，洒脱大方，独具胆识。为了加尔宁公司的贷款，他出手阔绰，给银行总裁的回扣，一出手就是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元。如此丰厚的礼品，足以打动凡人的势利心肠，而且也抬高了他的身价。因此，他看上去是个无往不胜的人物。企业有银行在背后支撑着，当然是财大气粗了。
刚才是陈蓉来的电话。事情出乎意料的顺手。他疑心这里面隐藏着祸心。这****只来了个电话，人也没过来。近来，她像吃了火药般不时蹦蹦跳。他俩间的关系似乎要撕裂开来。不过，对这点他却很放心。他了解她，不怕她生气。反之，要是她不声不响，沉默寡言倒是要倍加小心。可是，这回如此重大的动作，她应该过来谈谈才对。看来他得主动上她的门了。他反复想过，似乎在马尔顿身上找不出什么破绽来。
他给伦敦杜尼西打电话。
杜尼西惊喜交加。马尔顿来过。他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狄根财团愿意介入香港股市，且看中加尔宁公司。美国人天真地认为他是该公司的大股东、后台老板了。一旦狄根财团介入，股价肯定上浮，下一步棋该怎么下呢？他有点举棋不定。因为原先的谋划是没算入狄根财团这个因素的。因此，他给梁松的答复含含糊糊。
其实，真正左右着他的是唐字街对香港的定向。昨天智囊团透露的消息是混乱的。撒切尔夫人不日访问北京，当然最终目的是会见******这位中国第一号人物。在一次咨询会上，他给撒切尔夫人的建议很简洁：香港是一间公司，董事长是北京，总裁是伦敦。首相夫人笑了笑。没吭声。沉默意味着她不同意。也许她认为他的建议如此软弱，主权换治权，这个交易应该放在最后的位置，作为讨价还价的底牌。当他知道首相夫人的调子大概定在要保持条约有效上面，他沮丧了。她太不了解北京，太不了解中华民族，也太不了解今天的中国人了。尊敬的首相夫人，在最糟糕的时刻，遇上了最糟糕的对手。从她那矜持的眼神里，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那女人仍然浸沉在福克兰岛的胜利的糖水里。她以胜利者的姿态，把北京的开放改革看成是一种困难和软弱，这也许是产生悲剧的原因。他不排除北京面临的困难，但软弱决不是中国这一代人所接受的。他们什么样的困难危险没经历过呢！唐宁街的消息当然是保密的，即使北京也对英国式保密感到头痛。外界传媒，即使是灵通的香港报纸，也意想不到首相夫人会出访北京，而且是为了香港问题。
他见了唐克，首相的高级顾问，力陈自己的建议。唐克悄悄对他说，目下几个方案还在比较中，但从首相夫人目前的状态看，她会主张持强硬态度，这是她向来的铁腕做法。天呀！香港不是福克兰岛，她旁边就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啊！唐克劝他说：“你还是及早打算为上。”这个及早又该怎样理解呢？到一九九七年吗？到时已来不及了。现在动手，天晓得会谈的结果是怎样。他感到进退两难。然而，为了保住自己在香港的利益和特权，他应该在首相夫人同北京的谈判交手中，扮演一个举足轻重的脚色，以回报皇家政府对他的恩惠厚爱。权衡利害轻重，他烦恼得头颅也快爆炸了。父亲杜尼约虽然瘫痪了，但神智还清醒。每天都由护士给他读报，听杜尼西对他的录音谈话。老人没有想到这个艰难的时刻来得这样快，他一直不相信北京有胆量有能力有空闲收回香港。直至麦里浩秘密面见******之后，他仍然认为是北京故作姿态。因此，他支持首相夫人的强硬态度。杜氏祖先不也是靠炮舰赢得在香港的一切吗？什么“不平等条约”，是英国给香港带来繁荣！法国给越南留下什么？德国给青岛建树了什么？苏联又给旅顺大连什么？即使美国也没给西贡遗下什么礼物？只有英国管辖下的香港，足以向全世界炫耀殖民地的光辉。使他更自信的是****不大会管理经济，尤其国际运作，从大陆解放的第一天起，他已预言过了。而往后穷过渡带来的一片灰蓝色的不饱不饿、不生不死的穷苦，已足够证明他预言的正确。因此，他认为北京还未具备收回香港的能力。他对儿子说：“你还是听唐宁街的好！”至于首相夫人，在他眼里并不那么重要。只不过是他们财团随时可以替换下来的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他杜氏家族的财产地位。人们都知道，香港是赚钱吃水最深的好地方，英国本土不是他立足之地，况且倘若他从属土归队回来，唐宁街也并不欢迎。然而，他老了，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世界需要他也越来越少了。他已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梗在他心里还有那半块玉佩，在孔家手上的那半块翠玉，一直阻碍着他揭开杜氏世祖遗嘱之谜。看来他已无法亲眼目睹这个谜底了。一旦北京收复香港，这个谜顺乎自然地会沉下海底去了。他这个心病一下子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异常虚弱地喘着气。呀，一头衰老病态垂危的狮子。
杜尼西苦苦地想了一夜，无论如何，他太和洋行仍须维持在港岛的地位。加尔宁公司对粱松来说，设了个大骗局，他只是从旁边赚了骗局的钱。使他感到刺激的是，这把尖矛是对准孔家的顺泰公司。何乐而不为？现在半路杀出个美国狄根财团，收购好，骗局好，只要盈利，他都愿意奉陪。这样，他才又轻松地给梁松打电话，要他按既定的意旨行事。一句话，要千方百计证实狄根财团收购公司的行动。
梁松同陈蓉通了电话，她证实了马尔顿已带来了收购现金支票。他匆匆地赶去丽晶酒店。她已外出去了。他查了马尔顿的房号，人也不在。这****越来越放肆了。
他返回尖东的香格里拉酒店。
开门。房里坐着陈蓉。
股市荧屏上，加尔宁股票价格猛升。开市涨了十个百分点，近中午已升高三十个百分点了。
“你要见马尔顿先生吗？”她淡然道。
“你说得太实在了！”他诧异地望着她。
她朝荧屏一望，说：“这上面的股价是最可靠的。”
“我说的是他们收购公司的事。”他解释说。
“加尔宁是个空壳，经得起会计事务所和律师楼的折腾吗？”她看出对方想从股价的暴涨中图利。
“那……”他有点惋惜地叹了一声。
“梁松，该做的我都做了。马尔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合作，下面的戏就看你了。”她面对着窗口，一字一句咬得清清楚楚。
“你看下一步该怎样走好？”梁松试探说。
她惊讶了，对方竟变得虚心了起来，便答道：“你不是同杜尼西谈过吗？”
他点了点头，说：“他起先含糊其词，后来又说按既定的意旨办。这位先生向来深思熟虑，从未见过他如此举棋不定。我能不防吗？”
“哦！他没说伦敦的行情？”
他摇了摇头。他明白她指的是政治的利好信息。他估算过，八成是唐宁街使杜老头心神不安。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是香港回归的事，这对太和洋行来说，是命运攸关的事。
她想了想说：“既然姓杜的已开口，还是照他的话做好了。”说完，她转身便走了。
他没生气，只微微一笑，目送着她离去。
她已感觉到背后有两道冷酷的目光。微笑意味着阴险。
她太熟悉这种微笑的目光了。她被他蹂躏奴役了十几年，做尽了见不得人的事。可是，聪明机灵的她竟也逃脱不出他的魔掌。他太精灵毒辣了。刚才他已说出口了，此事不能不防。她边走边想，自己有没有露出破绽呢？马尔顿是不会轻易露面了，他连孔希蒲也没见面，服服帖帖地躺在她怀里，宛如一只哈巴狗儿。这小子毛手毛脚的，初哥一个，床上功夫三几下便将他弄得精疲力竭，死蛇一条。此刻，她完全可以使他置于死地，因为他已介入了这个股市。然而，她还不至于如此狠毒。她答应过会让他有所得益。
黄河公司大楼。
何大伟踏人办公室时，几位副手都已坐在那儿等他。因为今晨加尔宁公司股票价格上涨得突然，还来不及弄清楚其来龙去脉。副手都是年轻有为的留学生，头脑灵活，触觉敏锐。可是这一回事前连丁点儿气味也嗅不出。
“钟先生呢？”何大伟问。
钟民是公司的资深元老，在孔家元手下多年。何大伟颇器重这位香港通的活字典。香港几乎每一间私人旧物业的出处和业主，他都了如指掌。孔希蒲要买入的落马洲那块地，是经他探寻出线索，才请出吴养来办妥的。
钟民还未到。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迟到。
何大伟独自在办公室里。他交待秘书闭门谢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