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容似跌进了另一个世界。
入眼是重重红雾,耳边是声声鬼啼,顾长容在累累红雾之中穿行,却无论如何走不到尽头。突然间,她敏锐地听到薄冰碎裂的声音,接着是泠泠流水声,她不受控制地循着这声音奔去,越往前红雾越稀薄,顾长容隐约间看到远处有一道身影。她停下脚步,头顶簌簌落下雨来,顾长容伸手去接,那雨水却在快触到她手心的时候直直过她的手落到地面,她这才发现那雨水根本落不到她身上。
视野逐渐变得清晰,这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川流,顾长容立在岸边,怔然望向川心。川心处一叶扁舟被冻结在原处,行走在冰面上的是一个少年,他撑着一把蓝面竹骨伞,每走出一步,脚下薄冰碎裂,淡红色的川水复流。他从容而来,青丝翻复,云袍涌动,两岸纷繁花瓣渐次跌落在他的伞上,倾覆而下的大雨在靠近他的时候突然减缓速度,轻轻落在川面上,溅起朵朵血花,却分毫沾染不到他的衣袍。
少年上得岸来,一步,两步,三步,顾长容闻到一丝淡淡竹香,她轻轻皱眉,他的伞几乎要碰触到她的鼻尖,顾长容退后一步,少年与她错身而过,愈行愈远。顾长容知道,他看不到她。
顾长容回过头,目光循着那少年而去,这才看到远处相思树下一个周身染血的女子,她的血混着汩汩雨水流进川中,染红了川水,冻结了川流。
少年从容走近树下女子,轻轻俯下身为她遮去打在她身上的冷雨,湖蓝色的伞面落满绵密的月桂花瓣,宛若点点白雪飘然落在湛蓝的冰湖上,凄清至极也冷艳入骨。
树下的女子睁着一双血肉模糊的眼,只是怔怔仰起头来。
顾长容听到那少年轻笑一声:“你怎的总能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树下女子轻轻说道:“锦籜,每次我觉得痛时总是要想到你,我是不是太不知羞?”
她说得极其费力,语气中却有无限小心和委屈。
“这个节骨眼上倒是还懂得羞耻。”少年的声音似被冰霜裹覆着的冷梅,在寂冷午夜悄然绽放,说不出温柔和缠绵。
这话是对着树下女子说的,顾长容听在耳中,却觉得莫名心酸。她心口一滞,几乎要落下泪来。
顾长容移动脚步,想要看清那女子面容,却突然看到远处丹桂树下一道孤绝的身影,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墨发高束长身玉立,青木簪笔直穿过发心,领口处一枚白玉扣扎眼至极。他静静看着相思树下靠在少年肩上的女子,一双黑眸深沉若万丈深渊,灼灼残花潇潇落雨纷纷避开他落在地上,寒风冷雨中,他的一袭泼墨长袍竟然分毫未动纤尘不染,这一道孤清身影似与天地万物阻隔,竟是分外肃冷寒绝。
顾长容被他一身肃杀之气牵动心神,一时之间竟忘了动作。
突然,那男子目光转向顾长容,沉沉望着她。
“你看得到我?”顾长容哑声问道,她恍然间已经明白,这是个她触碰不到的世界,她所看所知皆是虚妄,又或者,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幻影。
“长容,回去吧。”他泠泠说道,声音中似有悲悯。
顾长容努力睁大眼睛,却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容。
“你认得我?你是谁?这是哪儿?”
没得到回答,顾长容微微垂下头,睫毛轻轻颤动,接着问道:“他们,又是谁?”
那男子望向树下女子,不言不动。
顾长容突然转动身体向树下奔去,她隐约觉得树下女子与她有莫大关系,她一定要看到那女子的脸。她产生了一个极荒唐的想法,也许,见到那女子,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
“这是你的记忆。”
身后传来的这道声音让顾长容生生停下了脚步,顾长容慢慢回过身,不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这里是你轮回之前的记忆。你所看到的这些都是你曾经的经历,所以他们看不到你听不到你也触碰不到你。”那男子无波无澜地说道。
“荒谬!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看的到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顾长容口里说着不信,心里却已经动摇,她既然能梦到未来之事,梦到前世记忆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诡异之事已然不少,多这一桩也实在不多。
“我么?我一直在这里,只是你从来不知道罢了。”他的声音里有淡淡自嘲。
他说这句话时,对着的是树下的女子,语气中有着等待了数千年求却而不得的寂寥。
顾长容看到他轻轻扬手,坠落的雨刹时间顿在半空中,平地里突然起了一阵风,簌簌的落叶和花瓣陡然改变方向往树下依偎的人影落去,树下少年手中的伞飘然远去,花叶纷纷落在他们肩头。
“你是谁?你能掌管天地万物?”顾长容看得迷离,怔怔问道。
“我是这妄域的主人,妄域中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随我而动。”
“妄域?虚妄之域?这是幻境?那么,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顾长容看着男子,轻轻皱眉。
“妄域是这天地间唯一超脱于三垣九天之外的迷迭幻境,三九之数,虚实相生。我能创造它们,亦能毁灭它们。”顾长容眼看着男子伸出右手,眨眼间他的食指尖竟生出一朵妖娆的红莲,白玉指节粉色花瓣,美极艳极亦纯净至极。他行至岸边,轻轻俯下身,指尖碰到冰面,霎时间冰消雪融,淡红色的川水恢复碧色重新开始流动,他轻轻一推,指尖的红莲顺着川水飘然远去。
顾长容呆呆望着远去的红莲,刚要开口说话,只听到那男子轻轻吹了口气,飘至川心的红莲忽然焚烧起来,眨眼间化为黑色的烟尘没入川中。
“幻境一旦产生,便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你所看所知,都是真实的。所以,哪怕毁灭,也会留下痕迹。”男子接着说道。
“就如这朵红莲么,哪怕焚毁殆尽,也会留下烟尘。”顾长容喃喃说道。
“你之所以能梦到未来之事,是因为你带着前世记忆转生。你所经历的,正是你在人间三世中的最后一世。你以梦为线,以画为引,已经改变了这一世的轨迹,这违背了阴阳相生天地制衡之道,倘若你继续如此作为,届时整个妄域都会被你打乱,若是牵连到三垣九天,必然会引起天地动荡,生灵涂炭。”
“你的意思是……我重生了?”
“可以这么说。”男子有些迟疑地说道。
顾长容直直看着男子,她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容,她低笑一声,说道:“天地动荡,生灵涂炭?这与我何干?我生来就是个废人,世间之事只能于梦中窥探一二,他们恨我,厌我,恨不得杀了我,我画梦只是想为自己求得一席之地,一息之命,难道这也错了么?”
“我为你……已是错了,你继续如此,只会害了你自己。你回去吧,从此之后你将再也梦不到前身后事。”
男子说着转身而去。顾长容提步想要跟上,却听到他冷冷说道:“长容,不要教我后悔救你。”
这句话落下,顾长容只觉得胸中一空,她看着身着泼墨长袍的男子远去的背影,心口涌起一种被人遗弃的绝望感。
她茫然望着远处,听到身后树下少年的一句:“长容,随我轮回可好?”
话音落尽,妄域累世的红雾散尽,三千世界天旋地转,百川逆流。她愕然回头,看到那少年怀中女子左眼窝落下一滴血泪,缓缓凝结于眼角,一阵风吹散那女子的发,顾长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属于顾长欢,也属于她自己。
她伸手抚向自己的眼角,看着那身着缠竹广裔的少年,鼻尖萦绕着不散的青竹冷香,她心口微微一动,不由自主唤道:“锦籜……”
那少年抬头时,她已经如水心的那朵红莲一般,飘然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