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域四寂无人声,泅水上一叶扁舟飘摇。
她从九天之上坠落,重重跌入妄域深渊,腿骨碎裂,周身染血,昏迷在忘川左岸的相思树下。
百里迷津之上累世的红雾急速聚拢,鸮啼鬼啸裂石穿云,忘川尽处瓦釜雷鸣不休,疾风惨雨冷肃潇潇。
汩汩的血混着冰凉的雨蜿蜒淌入忘川泅水,血色所经之处,千尺泅水逐寸冻结,泅水中心一叶扁舟凝滞,两岸相思树潇潇落叶,沿途彼岸花渐次而开,环绕着忘川水域的月桂齐齐绽放,百里丹桂花开未败,衬得忘川两岸三千繁花正是灼灼。
舟上的少年见泅水冻结,拂开发上一片落叶,从容撑开一柄三十六节竹骨伞,修直的长指握在伞柄上,抬步下了青舟。
他行在薄冰上,履险如夷,每迈出一步,身后冰破水流。他朝着左岸信步走去,行过处渐次而落的白色花瓣纷纷飘洒在他的蓝绸丝伞上。
她是被簌簌的落叶声吵醒的,森寒雨水落在她面上,她不由打了个寒噤,眼中绵密的痛楚开始复苏,腿上百针扎骨钻心刺痛,周身冷汗钻出,她发现自己已无法挪动分毫。
妄域里馥郁的冷桂香气包裹着她,她有些迷茫的微微抬头,勉力支起半个身体,怔怔听着潇潇落叶簌簌雨水。
她生于妄域,长于妄域,如今碎骨心伤,周身浴血,奄奄垂死,还是回到了妄域。
她开口想唤昔日旧友前来,却不由凄惨笑出声,五百年前那人已顺着忘川入了百世轮回,还是她亲手相送,她怎么忘了。
如今这妄域已是无主之境,距离幽冥只有千尺,凡人无法看见,神魔不敢进入,她还指望谁来救她。
天地之间她死心塌地跟随的那个人,叫人剜了她一双泪骨,任她跌下九霄粉身碎骨,她还能奢望谁来救她?
她的呼吸逐渐微薄,蚀骨寒气随着周身不断流出去的血钻入体内。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已了无生志,不做挣扎。
生命至尽头,一分一毫都被拉长,连耳边风声都化作温柔。
她恍然觉得自己是这三垣九天气运最差的神仙,生来的时候糊里糊涂,死去的时候无人问津。
突然间,落在脸上的雨水被阻断,于绵密的桂花香中,她闻到一丝淡淡竹香。
她迟钝地抬头,血肉模糊的双眼看不到俯身望着她的少年。
她看不到距她只余一寸的面容。
看不到他缠竹广裔涌动,冷袖云袍轻翻。
看不到他修直长指覆盖在一柄三十六节竹骨伞上,为她遮去风雨。
看不到他长袍下摆处冷绣纹竹若隐若现,湖蓝伞面绵密白花瓣,冷艳入骨。
看不到他青丝散乱,俯身凝视着她血淋淋的脸。
亦看不到他眉眼之间犹有云深雾绕,道不尽萧寒寂冷。
她只闻到了,拂面而来的冷竹香气。
天地之间,能以冷竹之气破开桂花冷香的人,她只识得一个。
她听见他说:“我本欲去红尘中走一遭,看到你如今这幅凄惨的模样,又突然不想去了。”
他的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凉凉冷意袭来,疼得她语不成调:“我……逍遥……逍遥了两千年,真不该让你看见……看见这么狼狈的样子。”
她的声音比簌簌落叶更轻,他却听了个清楚。
她听见他一声轻笑:“这个节骨眼上倒是还懂得羞耻。”
他说着,抚着她眼睛的指尖使了两分力道,疼得她额角冷汗不断渗出来:“谁伤的你,嗯?”
她木木然忍受着萧索的痛意,有些疑惑地仰着头,似想看清他的模样。
“你以为这天地间,真有人能伤得了我么?”她勉力把话说得完整,语气尚余两分自傲,与他印象里她昔日的模样重叠。但他知道这不过是她心灰意冷之余最后两分骄傲。
她已是强弩之末。
“这世上……能伤人的,素来只有一颗心。”她垂下头,声音低了下去。泪骨是她的根本,失了根本,她亦活不成。她还强撑一口气做给谁看呢?
“长容?”
“嗯?”她打着抖,意识开始涣散:“扶摇,我以后不叫长容了,可好?”话语里有两分讨好。
“那你要叫做什么?”他为她撑着伞,在她身侧坐下。
周身被雨水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她冷得入骨,感受到他身上的暖意,上半身不自觉地向他靠过去。
她觉得自己没那么疼了,打了个哈欠,靠在他肩膀上,混混沌沌半晌,才说出一句:“你不是扶摇。”
他没来得及回答什么,又听她接下去说:“但你比扶摇暖和。”
“你比他暖和,他是冷的。”
她重复了一句,伸手绕上他的腰。
他动了动,又听她喃喃说到:“我都快要死了,让我抱一会儿不成么?
“我只是觉得冷啊……”
他侧脸,看着她血肉模糊的眼睛,眼眸比千尺碧波还深,面上挂了两分疏冷笑意:“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不回答她,喉咙里渗出悲音:“裁月刃太冷太疼了。
“扶摇,你怎么能用我做的刃,来刮我的骨。
“你若要我的骨,一开始就该告诉我,何苦两千年温柔做戏,予我妄念。
“你以为渡我成仙我就不会死了么?
“然而我的心是相思树上一颗果实结成,如今相思已断,你以为我还活得成么?
他望见她左眼窝一滴血滑下,凝结在眼角,听见她字字泣血:“你怎么忍心让我痛不欲生,却连苦都哭不出来……”
他手指动了动,俯下头,一双沁如竹叶的薄唇印在她额头。
他说:“长容,随我轮回可好?”
他的声音比墨夜白雪上一弯月光还凉,话音落尽,妄域累世的红雾散尽,三千世界天旋地转,百川逆流。
这迷迭幻境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刺目残色妖冶,两岸飘摇相思树影招摇。逆流而上的泅水遍布三千繁花遗骸,一时映得三垣九天昼夜不分。
相思树下,身着缠竹广裔的少年为倚在他肩膀上的女子撑着伞,对着泠泠泅水,平地里一阵风,少年手中的伞飘然远走,漫天纷繁花相思叶轻轻落在他们肩上,仿佛一场开至荼蘼的妖娆胭脂醉,天地间只余了,那少年眉眼之中俯拾即是的,寂寂温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