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止所去的南郊,离顾长容竹屋所在至少有三个时辰的脚程,算了算,青止回来时该是正午。
顾长容听着竹林外石芒远去的脚步声,伸手掩上窗,露出两分倦容。她想到青止该不会这么早回来,索性拈起一支毛笔以打发时间。
然而顾长容却发现自己迟迟无法下笔,她的手顿在半空,凝神良久,墨水顺着笔尖滴下来,啪嗒一声,落在在纸上。
叹了口气,顾长容丢开笔,红色墨水溅洒在宣纸上,宛若点点红梅。她有些茫然地低下头,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自从上次沈临川来过之后,她便再也不曾做过任何梦,再也画不出任何画。已经是第六天了,这种情况以往从未出现过。
说来亦是荒唐可笑,顾长容活了十八年,就做了十八年的梦,且从未有过画不出来的时候。她居于暗室八年,世界于她便如蚕茧,牢牢将她捆缚于其中,与她为伴的,只是无边黑暗和冷寂而已。
今次,她却突然觉得这黑暗和冷寂无法忍受。竹林外飒飒的风声不绝于耳,顾长容侧耳听来,伸手覆上自己的双眼,不由觉得疲惫,她已经忘了,她曾经多想亲眼看看这个世界……
不知道何处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和嘈杂的脚步声。
顾长容觉得自己在向前移动,迎面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仆妇的喊叫声——
“相爷,相爷,夫人生了!”
“快!快!把热水端上来!”
“恭喜相爷!是一对千金!”
紧接着顾长容听到一把浑厚的中年男声:“哈哈哈,快抱来我看看!”
一张雕梁画栋的檀木大床在顾长容眼前出现,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女人,似乎由于疲惫已经睡了过去。她的身侧安放着一对双目紧闭的婴儿,其中一个正扯着嗓子啼哭不止。
顾长容看到床侧两个侍女退开少许,一个中年妇人上前抱起其中一个婴儿,递给眼前的中年男子。
男子接过婴儿,皱了皱眉,声音却很欢悦:“怎么生得这样丑?”
怀中啼哭着的婴儿突然睁开双眸,一双黑葡萄似的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抱着自己的男人。
男人不由大笑:“眼睛生得倒是有神。”说着话,男人将怀中婴儿递给身旁的侍女,伸手接过妇人递过来的另一个女婴,片刻后顾长容听到他似有些不解地问道:“怎么这个这般安静……她是在睡觉吗?怎的紧紧闭着眼睛?”
中年妇女笑着答道:“相爷,有的初生婴儿是会安静一些,也不会立刻睁开眼睛……哎呀!”
顾长容只看到妇人仓皇退后两步,发出一声惊叫,她敏锐地感觉到床侧的两个侍女已经悚然变色,只见到她们埋了头齐齐跪下来。
“妖孽……”
顾长容听到正抱着婴儿的男子一声低叫,她顺着声音望过去,男人怀中的女婴已然睁开双眼,一双赤红的眸子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映衬得无比妖异,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虚空,左眼角下一颗丹砂灼灼,分外诡异。
“父亲,咯咯咯咯。”顾长容听到女婴开口唤了一句,声音清脆,朗声而笑,一点也不似一个婴孩。
“我相府怎么容得下这般妖孽!”随着这一声清喝,顾长容最后看到的是,被叫做相爷的男人高高举起怀中的婴儿,一地的仆从纷纷匍匐在地颤抖着不敢发出声音,跪在地上的中年妇人偷偷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不忍。
顾长容只听得一声凄厉的“不!”,床上一个女人狼狈地扑下地来,却依然阻止不了床前高举着双臂的男人狠狠地将手中女婴掼向地面……
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顾长容醒了过来。
“阿容姐姐?”
青止从地上爬起,抬头见到顾长容已经醒过来,声音中有歉意。
“刚刚是什么声音?”顾长容有些恍惚地问道。
“我……我跑得急,摔了一跤。”青止低着头,声音有些慌乱。
“青止?”顾长容长长呼出一口气:“你刚回来,先回去休息一会儿。”
“可我……”
“晚些再说。”顾长容抬手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转动轮椅往竹屋外行去,已不想多谈。
青止急忙上前,帮顾长容推着轮椅。
竹屋外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竹林,顾长容感觉到融融的阳光打在自己身上,褪去一身清冷,却仍觉双脚冰凉。
青止静默地推着轮椅,也不说话。顾长容情绪低落时,她常常推着顾长容在竹林小径中散步,此刻做来也是轻车熟路。
轮椅如常在一处溪流边停下,青止搬了两块石头固定住轮椅,坐在顾长容身侧的地面上不再动弹,奔波一夜,也她此刻也感觉到一些困意。
“青止。”顾长容突然出声唤道。
“嗯?”青止的声音有些含糊。
“青止,我长得好看吗?”
乍然听到这声询问,青止已经合上的双目不由睁开,她照顾顾长容十年,从未听过顾长容问她这样的问题,一时之间有些怔然。
“很丑吗?”顾长容伸手抚过自己的脸侧,露出些失望之色。
“不,不丑!”青止连忙回答道,仰头望着顾长容的脸。
由于逆光,青止不得不站起身来,她细细打量着顾长容。
顾长容苍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清瘦的脸不及巴掌大,精致的五官在阳光下夺目非常,一头青丝散落两侧,显出两分空寂。
“阿容姐姐,其实你很美。”青止愣愣地说着,不由自主地接下去道:“只是……”
“只是什么?”顾长容声音低沉,宛若流沙。
青止失神地看着顾长容望着虚空的一双赤眸,直如两潭幽幽血水,被阳光折射出妖异的光芒。她低下头,不敢看她左眼角下刺目的丹砂,低低回答道:“只是……只是……”
青止踟蹰着不敢说出下面的话。
“只是长了一双如鬼魅的赤眸,左眼角下还坠上一颗象征不详的泪痣,可是这样,公子?”
听到这把清悦的女声,青止急忙回头去看,说话的是一个陌生少女。青止看她迎面走来,不由恼怒于她的口无遮拦,她刚刚开口呵斥道:“你是何人,岂敢……”
话说到一半,青止哑了声,说话这人正是昨夜南郊外马车上下来问她话的少女,青止抬头细看时,目光落到那少女身后长身玉立的男子身上,不由有些目眩,恍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嘻嘻,公子,她看你看的呆了呢!”那少女回头笑道,却也不由愣住。
她身后的男子眼角含笑,一袭血色长衫刺目非常,风过处青丝颓散,竟是说不尽风流和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