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改变我的命运,上大学以后我就开始疯狂地学习,认真的程度能比得上复读时。很多时候我成天地泡在图书馆里,大段大段地看那些术语和名词,写成堆的报告和论文。我不知道那些微薄的学分是否真的对未来起什么作用,我是否真的能通过努力拿到出国的奖学金,能否离设定的目标更近一步。
我只有一个奉为圣经的最本初的想法,就是我想和他并肩地站在一起,而不是隔着人来人往的距离。
莫硕云说,老婆真努力啊,那我也不到处玩了,我也好好念书。
周日的图书馆里人迹寥寥,我看了短信然后精神振奋地继续看高数。
电话铃响起时我正纠结在花哨的数对里不能自拔。低头看了显示屏后我想我更加无法自拔了。是莫硕云的妈妈。
(7)
我不是第一次见莫硕云的妈妈。这是个气场极强的女人。也许能称得上个人物。她举手抬足间,不看你的眉眼,单纯的几个音色就让你忘了自己准备的言辞。你甚至不敢和她对视,眼神一交汇你不得不扪心自问,并为自己的有所隐瞒自惭形秽。
我们第一次见面还在我上高中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涉足高档的旋转餐厅。我被穿着体面的服务员引到内侧的隔间,准备面对一场狂风暴雨的责问。我甚至备好了应对的台词,类似“这是我们年轻人的事。”“您没有权力干涉我们选择情感的自由。”为了有备无患还有那一句压轴的“我绝不是为了钱才和您的儿子交往的,请您收回这些钞票。”事实是我看了太多的青春偶像剧,致使我的想象力发达到可笑的地步。
作为一位独立的单身母亲,莫妈妈表现出的强势不显山不露水却很致命。她放下手中的财经杂志,给了我一个官方笑容,然后说:“我们家小硕经常说起你啊,两个人是很好的朋友吧。”
“算是吧。”我回答得很是僵硬。
“互相交流增进友谊,以后能成为很好的高中回忆。学习上也要彼此鼓励,毕竟现在面临着高考啊。”直接地进入主题,没有半句废话。和缓的口气加上安详的笑容,完全不给我半点发挥的机会。
我想我一定是拿错了剧本。除了简单的嗯,啊,对,好的,我找不到其他话可以说。难怪莫硕云和我说他们家吃饭时几乎不说话的。有这么个强大的磁场,所有的言语想必都消匿了。
这次见面的地点是莫妈妈的办公室。我被一位蹬着估计有十几厘米高跟鞋的漂亮姐姐带去见她。那声音敲打在悠长的长廊里,让我的耳膜很是受罪。
谈话的内容不提也罢,权把它当为我以后的论文答辩做准备吧。
“待会儿一起和阿姨吃个饭吧。”又是官方到不能再官方的标准笑容。
我们下了电梯,出了旋转门,到了传达室的门口,我趁莫妈妈和里面的工作人员交谈时,退到一侧的柱子后拿出手机按了一条给我妈的短信,想和她说我今天晚上不回去吃饭了。
只在顷刻,我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响铃声。声源只在咫尺之间。
“小李啊,麻烦你下次把信件直接送到二楼王芳那儿就行了。”莫妈妈正对什么人嘱咐着。然后我看见我妈从那个窄小的蓝房子里探出头,手里还握着闪着蓝光的黑色手机。
我就处在她视线之外的盲区,看见她平和地点了点头,接着坐回原位。下意识地,我立刻关了手机,从一侧的小道走了出去。不觉间我才发现手心已被汗水潮湿了一片。
之后我才知晓,那时我妈工作的那家证劵公司已经破产了,据说还是因为什么全球性的经济危机。我妈用所谓的要加班的周末时间,重新觅得了这一份新工作。而那存折上多出的五百块,是那个空壳公司给她最后的遣散费,聊以安慰。
(8)
你会发现你的父母在一瞬间苍老,任何瞬间都可以。这就是时间最邪恶的地方。
医院的大厅里,行走着来来往往的病号、家属、友人。充盈着泪水,鲜花,呢喃和无法稀释的死寂。经过我一晚上的死磨硬逼,我妈终于答应来医院做个全身检查。等了半个上午,才结束了大大小小的检查,然后我们一起坐在大厅里翻看结果。
没有梦魇般的恶疾或是什么不治之症,都是一些日常的辛劳累积起的疾病。过敏性的哮喘、颈椎炎、关节炎、淋巴肿大。它们渗透在每一条突起的静脉里,流淌在血泪里,伴着呼吸,融进每一寸生命的气息甚至坚强过生命本身。
而我妈像是游戏里被悬在空中半吊着的小人,离万劫不复的痛苦和平坦安逸的平台都有一段距离,她就那么被那些繁常琐碎和慢性疾病吊着荡来荡去。这种折磨也算不上撕心裂肺的痛苦,但是一直这么机械单一地循环,反反复复,才是真正的疲惫。毕竟短的是疾病带来的阵痛,长的是逃无可逃的生活。她没有出路。
“妈,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按药单拿药。”
“善雅啊,你先别去,陪妈妈坐会儿。”我妈拉住我的手,因为用力,手上的青筋清晰得像大地上的河流。
“其实检查不检查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那上面的药家里大都备着些。别的我不敢说,自己的身体,我是比医生还要清楚的。我们这个岁数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小病。不是生活逼的就是自己逼的。”
我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了。她继续不间断地说着,像是准备了很久。
“以前我一直以为这些年我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你。你考上重点高中我走路腰板都觉得直了。你出落得越来越有样子我会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同样的,你高考失败了伤心了我就开始怨念。认为你毁了我的辛勤付出。就是那时我才发现我所做的一切不全是为了你,还为了我自己。我把你当成我年轻时未完成的梦想。”
“这些年你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先不说它对错,毕竟那是你选择的路。年轻是比什么都贵的本钱。而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我们的人生肯定是不一样的,所以我的那些宝贵经验,也不一定适合你。就算适合,也必须等到你碰了砖头之后才会承认它适合。”
“我说这些也许有那么些倚老卖老。可我们不像其他父母,不能给你留下什么一辈子坐吃山空都能啃的老本。以前我想让你大学毕业后,平平稳稳地找份工作,再找个真心对你的人。他不一定要多有钱多有才,他只要比你好那么一些或者和你差不多都行。这样你们两个人就可以互相扶持,一起奋斗。能一起患难才能出真情,风平浪静风花雪月的日子那只是小说,不实在。”
“但这是我想要的人生,不是你的。我们不能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你的身上,更不能让我们成为你奋斗的负担。这是这些天我和你爸爸讨论很久得出的想法。我们知道你有梦想,知道你在向学校申请出国的奖学金。我们决定了,就算没有那什么奖学金我们都让你出国。”
“我们得支持你。我们必须支持你。”
我妈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我的泪水已经没出息的流了一脸,它们把医生龙飞凤舞的笔迹淹没得更加模糊不堪。
我想着自己怎么那么没用。想着我的青春和爱情,叛逆和决绝,坚持和放弃。还有不愿想起却不得不回想起来的是昨天在那家高档的法国餐厅,莫妈妈不紧不慢却又言之有物的那句话。
“硕云说他不出国了。这是他从小第一次这么坚决地向我要求一件事,所以我答应了他。”
(9)
我要去见莫硕云,我一秒钟也等不了。
其实在这之前,我去找过他。那时候我们面临一场情感的危机,原因不详。
只是当莫硕云和我在电话里开始大片沉默,没话找话,草草收尾。当我不断靠彼此的回忆来自我催眠这感情其实很坚固。当他日益成为一种遥远并一直在远离的安慰。不安感就开始酝酿。
而当他开始学会用后一个谎言弥补前一个诺言时,我不得不要怀疑人性的真诚是否能战胜时空的隔离。
那天他前一条短信发给我说自己在图书馆看书,但当我在电话亭打电话过去想听听他的声音,电话接通后却听到一片喧哗声。
可以明显感受到的狂欢到喧闹的气氛。女生甜甜的撒娇,酒杯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声,有人在大声吼着某首情歌。音效好到能听见一两句歌词。
那人唱,你是我最爱的人,我能怪你什么。走音到让人发笑。
这个在他疏忽之下被无意接起的电话弄得我们俩都毫无准备。挂上话筒后,我立刻去买了去莫硕云所在A城的车票。
虽然是白天,我却在车座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窗外的风景一晃而过,只在合上的眼眸前留下深深浅浅的摇晃感。
到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和那些四处漂泊的人,一起面对这个华灯初上的都市。
各国风情的建筑在夜色里妖娆得闪耀着,极力炫耀着自己的繁华。那些灯火和建筑都是肉感的,它们简直大胆到不知廉耻的地步,轻易地勾起你内心的欲望。
终于到达了,莫硕云所在的学校。人们说这所学校本身就是这个城市的旅游景点之一。而它的外观确是名副其实的漂亮。
我在那校门口站了好久,不前进也不后退,就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女。
他们衣饰高档而得体,笑容不羁又自然,人间烟火般绚烂而又不易冷落。然后我想这就是莫硕云每天进出的地方,他也是那些红男绿女的一员,身上燃着这个城市的灯火的气息。不属于我的气息。
没错,我一路颠簸到达这里,但快到终点时,却止住了最后一步。
后来我继续坐在校门口对面的一张长椅上,看人群的聚散离合。然后像个臆想症患者一样想着他们身上会发生什么故事。可我唯独没有想莫硕云,没有想他会不会在我一个抬头侧眸间出现。因为我很确信,他不会出现。
我就这么在风里坐了一夜。那是秋天的天气,不冷不热。凌晨三点时天空还飘了一阵小雨,只是没滂沱起来就停了。吹落的梧桐树叶飘散在我的脚边,上面还凝着宿夜的雨水。
天亮以后,我买了第一班列车的第一个座位,离开这里,回到我自己的城市。
(10)
然而这次我轻易就碰见了莫硕云。他像是知道我要来似的,不惊讶也不慌张,带我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那是家光线昏暗到我连对坐的莫硕云的脸都看不大清的咖啡厅。这个城市还真是会滋生暧昧。
不巧的是这种时候,我拒绝所有自欺欺人的模糊感,我需要单刀直入切入主题,由不得半点含糊,因为这事关我的未来。
“我听你妈说你不出国了,为什么。”
“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还有些是自己真的不想出去。你知道现在留学生在国外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深造的专业,在国内念书其实也没什么太多的区别。飘洋过海,不是听起来那么有趣的事。”我很高兴听见他久违的真诚,虽然它坦诚的内容我并不喜欢。我也看见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睛正直直地看着我。
“但是我已经申请手续成功了。我要出国了,我家里人和我自己都为这个努力了很久。”我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吸了口气说:“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他的嘴角浮起了若有似无的笑意,缓和后那眼角眉梢又成了泛黄的轮廓。
“善雅,从以前到现在,我就知道我们不一样。你一直比我有追求。也许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是你追求的出发点。你从出发开始坚持不辍。高考成功,被不错的大学录取,然后是全额奖学金,最后是出国。到最后,你的出发点已经不是你的终点了。毕竟你跑的是一条直线,而不是能回到原点的圆圈。”
他一边低头一勺又一勺往咖啡里加糖,一边继续说。
“我们一直在努力缩小彼此的差距,我往后退你向前跑,但这起不到任何作用。我是说这样迁就弥补的方式本来就不对。一切全都乱了。现在你已经达到目标了,可能就不需要我了。
你要知道,我是你男朋友,不是你的竞争目标或是比赛对手。如果以前我还能成为你生活的动力,能以此变相地为你做些什么,那么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向你付出了。”
再加了七勺糖之后,莫硕云终于开始一口口喝掉早已凉却的咖啡。
世上的事情其实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结局,它只是在不断地发生,发生,再发生。永远的进行时,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局。我们也不需要结局。
据说每年有两次机会,阳光照耀在纽约的第42街上,夕阳和曼哈顿东西向的街道会恰好排成直线。这个瞬间壮阔而凄凉,所有在城市里浮浮沉沉,奔波不歇的人们,都会为此驻足片刻。
我很幸运地遇到了第一次机会。但是它们只是风景,不是美景。
那天晚上我刻意地念书念到很晚,可还是没办法让自己疲惫下来。于是我开始浏览网页。无意间我看到一个关于“等待”这个专题的照片合辑。里面都是街拍的各种照片。
人们等待爱情,等待梦想,等待明天,等待所有无名的希望和热烈的爱意。直到等无可等还是得等。这是一场无法解脱的死循环,你除了从一场等待逃离到另一场等待里,你逃无可逃。
一张又一张地翻过去,在快被照片里单一的绝望麻木了感触时,一张照片差点让我尖叫出来。
我看到了我自己。
在一片橙黄色的灯光里,我坐在莫硕云学校门口对面的长椅上,我眼前的人群全被处理成模糊的淡彩,像是一晃而过的时光。
而我正仰头,望着一片辉煌的灯火。它们虚幻又美好,破碎又摇晃。围绕着灯火的,是无数前赴后继的飞虫。无数的翅膀被燃烧成灰烬,再有无数的翅膀来填补空缺。
背对我的是一片梧桐树林,它们的枝叶泛着不真实的暗光。然后不可置信地,在不远的一棵树下,我看见了一个灰色的身影。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足够在我的辨识范围内。
是莫硕云。他面朝我的方向,像是凝固在乐谱终章里的休止符。
讽刺的是照片下面的标题写着,谁在等谁。
只在那一刻,那些曼哈顿上空未燃尽的夕阳的血红色的光,全都悉数倒退回我空洞的眼眸。海潮侵袭般触醒了所有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