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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的大舅妈

又是细雨绵绵,又是清明时节。遥望天国,远去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在我眼前浮现。物换星移,生老病死,此乃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唯有把深深的思念化为清泉,长流不尽……大舅妈便是这清泉中的一朵浪花。

第一次见到大舅妈大约是40年前的事了。记得那时候我很小,刚跟着父母从广东回到故乡湖南长沙。父亲当兵多年,东奔西跑没有个固定的家,这回转业才算是一家子安定下来了。

那是上世纪50年代后期,外婆还在世,亲戚们相互来往,都高兴得不行。只有二姨妈一家和大舅妈在湘潭市,总也不见来。大了我才知道,长沙和湘潭相距不过90里路,放到现在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车,但那个时候走动一回好像是挺大的事,说上一年半载也动不了身。

待到二姨妈和大舅妈终于结伴而来时,我们一家人都喜宝了!或许是因为我最小、又乖巧吧,大舅妈总是把我揽在怀里,用下巴蹭着我的头发,一声声地说:“我最喜欢晓琪哒!”我当然是绝对相信的,就赖在她怀里不动,她剥花生我吃肉,我讲故事她细听。大舅妈带来的湘潭特产灯芯糕、子油姜都是我爱吃的东西,为了这我几乎都肯跟她去湘潭了。

开头几年,大舅妈还能一年来一回,只是每回都急急忙忙,住一两天就走。她大约有50多岁了,个子矮,长得也不好看,脸上还有些斑斑点点,但在我印象中她时时都在笑,笑得眼睛眯咪地就好看了。她一边笑一边不停地做这做那,似乎手一停就没有地方安置。她要走我总是扭麻花似的反对,但一定是反对无效,她把我哄好了还是按时走,我就眼巴巴地盼她再来。

从****前两年开始,大舅妈就不见来了。我问妈妈,妈妈总敷衍,说她“不得空”(没时间)。我只从妈妈口里知道,大舅舅是个才子,书读得顶呱呱,又写得一手好字,湘潭城里不少店铺的招牌都是央他写的。可惜因为肺痨,临大学毕业就走了,大舅妈正怀着身孕,眼泪没干过,在悲伤中生下了遗腹子。那孩子生下来就瘦弱,勉强挨到十来岁,也得了和大舅舅一样的肺病,当时那可是不治之症,不久便死了。大舅妈一直没有改嫁,守寡几十年,靠糊火柴盒一类的手工活过日子。我想起大舅妈那笑眯眯的样子,真不相信她是这么个苦人儿。也就恨自己不懂事,想着等她下次再来,说什么也不让她花钱买东西吃了。

****轰轰烈烈地一闹腾,妈妈这个摘帽****开始自顾不暇,爸爸得急病去世了,哥哥姐姐都在外地,我刚被上山下乡的热潮卷到海南岛,妈带着五岁的小弟弟发配到了湘南的五七干校。长沙没有家了,两年后我们才得以在寒风凛冽的干校相见。

18岁的大姑娘了,妈妈也就不再瞒着我,晚上住在集体宿舍,熄灯后躺在一个被窝里,我贴着妈妈的脸,听她悄悄地告诉我,大舅妈老了,身体很不好,只想见见我们,可又怕自己的地主婆身份影响不好,这么些年没去长沙,就是这个原因。我大吃一惊,小声问大舅妈为什么是地主婆(在我印象中电影里的地主婆一律凶狠恶毒,根本无法和大舅妈慈祥的笑脸挂上钩)?妈妈叹了口气,说解放初划定出身的时候,外公早已经去世,家道也破落多年,只剩下外婆和大舅妈守着湘潭城里一个偌大的院子,靠乡下有些田地收租维持生活,自然就一起戴了地主的帽子。房子悉数没收,外婆随了子女,留下孤苦伶仃的大舅妈,给了间不到10平方的小屋子住着。居委会还算照顾,安排她做些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手工活,亲戚们再接济一点,这些年也就过来了。只是****一来风声颇紧,出门要报告,行动要汇报,她一个家庭妇女吓得不轻,哪敢轻易动啊!黑暗中我和妈妈的脸一片冰凉湿润,分不清是谁的泪……探亲就那么两周,湘南和湘潭那么远,只得说好下次回家再一起去看大舅妈。

我和妈妈总算成行时,已经是1973年。万万想不到,那是我第一次去看大舅妈,也是最后一次。

大舅妈完全是个老太太了,满脸皱纹不说,个子也显得更加矮,走路竟有些蹒跚,只有一脸的眯眯笑还保留着不曾走样。我都高出她大半个头了,她仰着脸看我,依旧是那句话:“我最喜欢晓琪哒”。我赶紧弯下腰,几乎是蹲着,依旧用头蹭着她的下巴,忍着狂涌上来的心酸,使劲才把泪吞回去……

那两天大舅妈在她的小屋子里颠来颠去地忙着给我们做好吃的,当时全国都实行票证供应,物质条件差得可怜。幸亏湖南的农业一直搞得比较好,肉蛋供应卡得没有那么紧,加上我们又带了好些食品,饭桌上一时比过年还要丰盛。大舅妈吃得很少,她说人老了吃不动了,总往我碗里夹菜,笑眯眯地看着我大口吃下去。

走的时候我们不让大舅妈送,她答应了,倚在门口努力地想笑但最终没笑出来。我说我们会再来看你,她边点头边说,你们是公家的人,忙得很,有空写封信来报个平安,我就放心了。她突然住了口,像往常那样咪咪笑了一下,泪水便涌了出来,她转过身去撩起衣襟擦眼睛,另一只手往后摆了摆示意我们快走,我几次回头看到的都是她那苍老、单薄的背影,还有一头稀疏干涩的花白头发……

不久后妈妈给我写了封长信,告诉了我一个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干校一位和妈妈同班的老干部熊伯伯,解放前是做地下工作的,蹲过国民党的监狱,受过严刑拷打始终不肯屈服。****初期却被打成叛徒,几经调查未果便下放来劳动改造。或许是缘分吧,妈妈很尊重这位和善、博学、被罢官的前辈,劳动时尽量帮他一把;熊伯伯也从不歧视我妈这个比他年轻十来岁,干活踏实、说话不多的摘帽****。

在干校一待几年,熊伯伯的事好歹有了结论,专案组宣布查无实据准予他从干校毕业,回长沙官复原职。临走前熊伯伯找到妈妈说:听你的口音好像是湘潭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问:你是不是住在十六总一个四进的大院子里,接下来更是单刀直入问:你是不是有一个叫周方镜的大学生哥哥,书将读完时因为肺病早逝?好多年无人提及这些尘封往事,妈妈惊讶得一味点头说不出话来。熊伯伯顿时热泪盈眶,抓住妈妈的手摇了又摇连声说:太巧了!太巧了!那时你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一别四十多年,我看着你总有些面熟。早想问你,又胆心我那种境况给你添麻烦……

见妈妈一脸困惑,熊伯伯便从头讲起。我的大舅舅是妈妈同父异母的哥哥,比妈妈大十多岁,读大学时参加革命,经常和一帮共产党人指点江山、针砭时局,从事地下活动,熊伯伯也是其中一员。因为大舅舅家是湘潭城里的大户,家里有一座几进几出、天井连接的院子,人员不算复杂,外婆和大舅妈又待人热情,于是自然就成了他们一年两个假期的活动据点、会议中心。每次开会,大舅舅只要说一声同学们复习功课,不能打扰,大舅妈就从头至尾端坐院门口做针线活,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还吩咐佣人沏茶送水备点心。

大舅舅是公认的才华出众,革命坚定,人缘也好,偏是“才多身子弱”,汤药灌了不少,病却没有起色,念书已是伤脑筋,闹革命又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妻子母亲至死不能说,压力自然大。那时肺病没有特效药,大舅舅靠信念撑着,到底没有等到大学毕业去当职业革命家,为新中国的诞生南征北战。病情恶化后,熊伯伯他们曾经去探望,看大舅舅虚弱得只能卧床,都洒下了男儿泪。会议无法在大舅舅家开了,熊伯伯不久被地下党组织调回老家从事革命活动,得知大舅舅的死讯只能在心中遥祭。20年后人民坐了江山,熊伯伯成为党的高级干部,几次出差到湘潭,总想去大舅舅家看看,无奈公务繁忙来去匆匆,加之城市变化大,又记不清详细地址,就拖下来了。巧的是老天有眼,让他在****这样的时候、在干校这样的环境下遇见了大舅舅的亲人——我的妈妈。

熊伯伯从妈妈口中得知大舅妈的情况,沉默了半晌,扼腕叹息道:“太不应该了!你哥哥当年为党做了很多工作,你嫂嫂虽说不知情,也帮了不少忙。我们那时可没少喝你家的茶,没少吃你家的饭哪!要是你哥哥还活着,就完全是另一种情景了。下次你回长沙时,我们一起去看看老人家,也找找当地政府,为她解决一些困难”。妈妈听了连连道谢,心想告诉大舅妈她不知该怎么欢喜了。

我看完信乐得直笑。同宿舍的女友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快从实招来。我凑到她耳边说比找男朋友还开心,把原委道出女友也啧啧称奇,不敢大声笑怕隔墙有耳——万一事情没有办成反被人说为地主婆翻案岂不招惹麻烦。

妈妈喜滋滋地盘算等秋收大忙季节过了就请假回长沙,和熊伯伯一起去湘潭,把大舅妈的事办好。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动身的头天晚上收到了二姨妈的报丧信,信中说大舅妈于半月前死于癌症……

大惊之余妈妈赶到湘潭,细问之下才知道大舅妈两个月前消瘦得厉害,吃不下东西,到医院检查已经是胃癌晚期。古稀之年的大舅妈不肯住院也没钱住院,医生安慰性地开点药让她回了家。一个不识字的妇道人家弄不清楚癌为何物,但聪明的大舅妈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身无长物又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她对照顾过她的邻居和亲戚总是极不安地念叨:我欠你们的情这一辈子是没法还了,我只想快点走好早些去见我的仔和仔他爹。她执意不叫侄子写信给我妈妈:我一个废人值不得那么远跑来看,莫拖累他们公家的人。等我走了再告诉他们,有空回来给我烧几张纸钱……

妈妈听到这里已是泪水横流,心里一声声呼唤:“嫂子啊嫂子,几十年你都熬过来了,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呢!哪怕听到好消息的第二天再走也好啊!你私下里总说你嫁了个有文化会疼人的丈夫你这世人不冤,你从不抱怨但你真的过得很苦很苦……”

大舅妈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走的,湘潭市的路树开始绽出片片新芽,点点绿意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春暖花开。但大舅妈再也看不到了,她悄悄地走了,临走时身边没有一个人。

当时湘潭的几个亲戚多自身难保,闻听消息只能暗自难过,不便相送。还是刚摘掉反革命帽子、从常德回湘潭短暂休养的小舅舅借了部板车,上面铺一床旧棉絮,身材高大的他把瘦成一把骨头的大舅妈轻轻地抱到板车上,盖上半新的棉被。

大舅妈瘦小的身躯在棉被下似乎全然没了分量,就像她默默无闻、孤单困苦的一生。

晨光中小舅舅噙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拖着板车,一步一步,把大舅妈送进了火葬场,骨灰也没有取走。

我的大舅妈就这么悄然而去,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好像她从来不曾存在。想起来,记忆中那张眼眯眯的笑脸,也有些模糊遥远。后来熊伯伯走了,前两年妈妈也走了,他们和大舅舅、大舅妈想必早已经在天国重逢。每年清明我们周家的后人祭拜逝去的长辈们,都要“烧包”,“包”里写着每一位先人的名字,但没有人知道大舅妈原名叫什么,也找不到她的安息之地,只能姑且称她“周张氏”,纸钱明烛照天烧。

1999年写

2009年8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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