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之后,程松平脸不红,心不跳,好汉一条。第二天用手扶拖拉机运垃圾肥,装好了车,正要开走。程松平来了,脸一沉,声色俱厉地命令道:"卸下,立即卸下!"并气愤垃膺地把尾后板拆下来。哗啦一晌,垃圾肥纷纷往地下掉。
"哼,拖拉机能代替你们思想改造吗?要消灭拖拉机,关闭在仓库显,让它进博物馆去!"
她听了忍不住潸然落泪……
这是愚昧在向科学宣战!
她默默地忍受着这莫大的苦痛。她忍受过多少苦痛、摧残和侮辱!然而却从没有象今天这样伤心过。他们消灭的仅仅是拖拉机吗?我的天,大粪竟然要代替科学,驾驭灵魂!她不理解在先进的电子时代,世间上还有这样愚昧的人。
她似乎才明白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愚昧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她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太阳很猛,石头蒸腾着热气,她担心自己会被烤熟。
历史已经把她从一个囚犯推到总工程师的位置。历史的责任已经落在自己的肩膊上,决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嘎的一响,那辆军绿色的吉普停在前面。
程处长穿着一身"毛的"中山装走下车来,俨然一位首长的架势。
他斜睨了梁宛娴一眼,便容光焕发地朝着小伙子们,扬起只右手掌,"小伙子们,千得不错呀!"神气得很。
小伙子们垂下头,没理会。等着看看下面演的是出什么样的戏。
"粱总工程师,久违了!"
"我在这里恭候多时。"
"岂敢、岂敢。有事吗?"
"程处长,请问这条公路何时可以完工验收?"
"哦。"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已过期一个月了。"她忍耐着。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他轻蔑道。
"我是总工程师,还得管工程的事。"她很冷静。
"你管得了吗?"
"现在就等你商量。"
"我可以告诉你,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她依旧心平气和,"我是考虑国家的损失。"
"损失,我的损失呢!你考虑过没有?这条公路本来就不应该放在这块烂疤上。哼,你没事情做就回家抱小猫儿好了,别管到我这个地盘上来。"
她脸上一阵火辣,很快又冷了下来。他损失了什么呢?他这个地盘?这里是香港吗,还有私人的地盘?她心情异乎寻常地平静:"你能定个完工验收日期吗?"
他冷冷一笑,踢掉脚下的一块小石子,说:"要是我给你一个无限期呢!"
"我马上以总工程师的名义告发你。"
"好呀!你向谁告去?"他笑了起来。
"总理,******总理。"她已经明白合同对铁饭碗是没有约束力的,尤其是对程松平这样的通天人物。
"我看总理没空闲看你的报告吧!"
她冷冷一笑:"这你放心好了。不过,我得提醒你,一个高棋手是一着看三步,你明白吗?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对方。
"轮到你吓唬人吗?"程松平有恃无恐地说:"哼,报告******,告诉你,迟了。我已经报告了。车祸的事那是活该!他娘的爬到山头上生野孩子,我管他千什么?你们整天嘴里哼的什么调儿?金钱,一分一秒,一步路都得记帐,人的眼睛都朝钱看,谁去于活?工程能不拖住么?你们去发奖金好了,别在这里缠着我。"他不仅给孟老头子打了电话,还写了报告,难怪口气这么大了。
"没有按合同完成工程你就得负责任。"她极力克制着,语气平和地说,"你该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
程处长见镇不住对方,有点心怯。他知道******总理、副总理都要来工业特区视察,她这个老姑婆有着一股顽固劲儿,非扳倒你不可,给你惹来不少麻烦。况且自己屁股有屎,耽怕事情给弄大了。可他当然不会轻易认输。
"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他说完便转身要上车溜走。
"程处长,慢。我的话还未说完呢!"
"哼……"他停住脚。
"你知道工程期限已过。从今天起不用你管了。谈怎样罚款按合同处理。到时再通知你。"
"哼,工程费你付吗?"他恶狠狠地问。
"在我未验收之前,一个钱也不会付给你的。"
"你敢?"
"我做事从不舍糊。"
"好吧,我奉陪到底。"
他悻悻地跳上汽车走了。
白龙湾的夜很宁静。海那边亮着了密密麻麻的灯火。
粱宛娴从饭堂打饭回来。黑猫不知到哪里玩去。听不见咪咪的叫声,她咽不下饭,这已成习惯。今晚却破例了,她边吃边等。她心情舒畅,总算压了一下程松平的气焰。饭很香,菜也很香,不一会儿,她把饭粒也吃得干干净净。她饿了。
她住的原先是蚝民的房子。四方形的两层红房,阳台很宽,门窗狭小,样式呆板,大门是厚厚的钢板。经过修饰,玲珑精巧,却有点象西班牙式住宅。工业区宿舍未建好,女同志都挤在一间屋里住。楼下是总工程师办公室。她住二楼,占间小房。
房里陈设很简陋。一张木板床,一个书桌,连个衣柜也没有。最华贵的是那个床头柜,台面上铺有一块淡绿色抽纱花台巾,雅致大方。柜内塞满书籍。桌上、床上、床底下、地上都是书。仿若这儿住的不是个女人,而是书的世界。
喵、喵,咪咪回家来了。
"你躲到哪儿玩去。该你饿死!"她只好掰了块面包放在它嘴边。
眯眯瞪着主人,瞄喵地叫。
她爱猫,尤其是黑猫。她喜欢猫的慈和,安静、聪明、灵巧和清洁。白天,那双绿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黑色的毛在阳光下闪亮。那撇向校伸开的胡子显得天真可。特别是那双前爪,扑、打、闪、抓、爬,比电脑反应还灵活,猫的反应为什么这样灵活?足球守门员不也要模仿猫的扑拿技巧么?
她爱抚着眯眯,光滑的皮毛给她一种纯洁的快感。猫的生活目的很明确,白天它脒着眼睛呆呆地坐着,象个慈祥的老人,有时睡得呼呼响。晚上精神抖擞,见鼠就扑。她爱猫,还因为她非常憎恨和害怕老鼠--那狡黠的小眼,尖尖的嘴巴,没长毛的溜光尾巴,躲在阴沟里破坏,还留下--鼠尿臭味。这一切都非常可怕。
她记不清这只咪咪是她养的第几只猫了。那年她被划了个"内定****"之后,为了不株连别人,整天关在房间里。从此,她就养猫了。同猫一起玩,同猫一起睡。
咪咪的妈妈也是一只非常漂亮的黑猫。它生下咪咪之后不久便遭到不幸,而且是在五七干校给程松平用汽枪打死的。那时,程松平一心要尝"龙虎凤"这道广东名菜。蛇和鸡都有了,单欠"虎"。听说黑猫是最滋补的。那天,他趁白日批判声讨"白猫黑猫论"的浩大声势,连夜围剿******。******吓得往一棵松树上窜,瑟缩着躲在树杈上。程某人是神枪手,拿出打斑鸠的绝技,一枪击中头部,******便一命呜呼了!
大批判立竿见影!
小咪咪没有了母亲,叫得很凄凉,她将它收养下来……
她走出阳台。秋风很凉,空气清爽,海的夜是这样宁谧。
这儿夜的海很美,也很奇特。浅滩上还留有吊养蚝的竹棚架子,宛如大海里的一个舞台。山上微波站的灯光倒映在海水上,使这个宽阔的舞台泛闪着亮光。夜深了,对岸元朗的灯火更明亮了。
她到过许多海湾。里海清幽,青岛怡人,秦皇岛宁谧,香港浅水湾喧闹,这里却显得明朗。
来白龙湾工业特区有半年多了。她从这个窗口认识了外面的世界,而世界仿佛才认识了她。
她望着大海那边遥远的灯光。她感到悲凉,只有在这里她才强烈地感受到闭关自守的可怕。
她闭门自守了二十年。陪伴着她的是书本和黑猫。她读了许多书,专业、基础、文学、艺术、美学、哲学,历史,她都涉猎过。读了二十年,也改造了二十年。受尽人间最大的苦痛。她生存的目的是要证明自己不是个坏人!
她是新中国第一批留苏学生。那时斯大林还在。我们称苏联为老大哥。她是官僚的后代,又是烈士后代,曾祖父在清朝是个"洋务"官儿,主张办工业振兴神州,推崇洋务运动。妈妈在解放战争牺牲了。她高中毕业被选送去苏联上学,俄语是在莫斯科学的。当时她被人认为是幸运儿。到莫斯科之后,爸爸又在朝鲜成场上殉国。
回国之后,她参加了一项重点工程建设。她的不幸在于她发现了苏联专家设计上的一个差错,而且坦率地向苏联专家提出来。那位苏联专家不但没接受,反而指责她太狂妄。她因此得了反对苏联专家的罪名,下放劳功。如果她不是烈士后代,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
然而她没有认错,始终认为自己忠于职责。
后来中苏论战,朋友们都以为她可以吐气扬眉了。然而,她又成了苏修培养出来的黑苗子。
这时,她象掉进了天国,大彻大悟:这叫政治第一!
她下了决心,在闭关锁国里面关门自守。把自己禁锢在双重的大门卫里面。她庆幸自己从书本里开了个小小窗口,倒可以呼吸点新鲜空气。
她在孤寂的生活中度过了春天,又捱过了冬日。太阳、月亮、星星都变得这样冷漠、这样阴沉!她发觉自己是在超脱地、冷眼观察这个世界。因此,当她后来被红卫兵赶入牛栏的时候,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五类分子嘛!,有什么可说的。非人的生活使她有机会从一个奇异的角度去认识世人的灵魂。
然而,她毕竟是悲凉的啊!
靠窗的书桌上放着林宁送来的那本英文版建筑工程书籍,压塑封面,图案很漂亮。她正急需了解外面的先进施工技术!
翻开书页,她脸上感到一阵微热,身上的血仿佛一下子流得急逑了。她有点惊讶,从来未有过这样兴奋的感觉,心控制不住怦怦地跳动了起来。
"你怎么啦!"她对着镜子骂自己。奇怪,这一骂,她的心情又平静下来,对刚才感情的萌动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