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个适合睡眠的时节，潮湿的空气跟适宜的温度，再配上春困带来的慵懒，效力就像有人在耳边轻声吟唱着安眠。
但桃将一早便起了床，一身臭汗，身不由己，他是被热醒的。
即便距离鹫凰降临已经过去了两天，它带来的影响却丝毫没有消退。
套了条裤子，桃将动了动胳膊走出门去，几日前那场斗殴带来的伤差不多都已恢复，除了满身的淤青，就只有肋骨偶尔会在发力时隐隐作痛。
一如往常那样行至树梢，颠了颠脚，一跃而下。
一道水花，泥潭的阻力比想象中还要大些，明明昨晚洗澡前还特地加过水，这一下还是摔得桃将有些疼。
有些滞涩地洗完澡，他这才发现笛离离竟然醒得比他更早，正盘膝坐在蛇纹木下那片小小的林荫里，似乎是在修炼。他在树上的木屋睡不惯，就自己在树下搭了个草棚，虽然条件简陋不过看样子休息得还不错。
那根断棍就搁在草棚边上，桃将也不担心有人能拿得走。
走过去把断棍提起来，还是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正想挥舞几下，笛离离却一声咋舌开了口。
“能不能先把你那活儿从我眼前挪开，我对公猴子没兴趣。”
桃将挑了挑眉，把断棍放下转过身走向搁在泥潭边的裤子，“意思是要我找只母猴子来咯。”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笛离离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今天打算去干嘛？”
“军营去，伤差不多好了也该恢复训练了。”
“训练，你不是说答应了不惹事么？”
桃将穿好裤子回过身，有些受不了笛离离的逻辑，“我只是去训练。”
“有区别么，难不成你这么跟那个桃，桃……桃什么来着？”
“桃鲁……”
“对，你这么跟那个桃鲁说，他就不来找你麻烦了？”
“那就不是我惹事了。”桃将狡黠一笑，这么多天过去了，桃岭还没给出关于决斗时间的明确答复，他也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这少见的笑容反倒让笛离离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点了点头，“行，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也去？”桃将蹙起眉，他把自己与领军的对话告诉了笛离离，也同样知道了笛离离跟族长谈判破裂的结果
“连你都知道一条路走不通，那就换一条走的道理，我又怎么能就这么放弃。”笛离离笑了起来，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在阳光下简直闪着白灿灿的光，“要还是走投无路，那就自己踩一条出来。反正只要脚不停，总是能有路去走的。”
可惜这样的感染力放在桃将身上纯粹是浪费，听完只当他又有了什么坏点子，“那你小心别被领军抓个现行打死就行。”
笛离离撇撇嘴，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致，乘着等桃将整理的时间顺便洗了把脸，漱了漱口，把树下水缸里剩下的一点水耗个干净。
不多时，桃将人模狗样地穿戴好，一人一妖便出发前往军营。
一路上笛离离自然还是像什么稀奇的怪物一样被指指点点，他倒也不在意，围观的妖怪多时甚至还会挥手致意，偶尔有小屁孩出言不逊也会不顾形象地摆出威胁的鬼脸。
不过奇怪的是，一众妖怪似乎只是对一个人类出现在这座孤岛上的事实表示着惊讶，对笛离离怎么会跟桃将这个妖怪一起同行反倒毫不关心。
就好像同行走着的并不是一人一妖，而是两个同样可怖的怪物。
这让笛离离觉得诧异，他虽然也听桃将说了他父亲的事情跟他自己在寨子里的地位，原本还觉得有些言过其实，可如今直观感受，现实似乎比话里描述得更为严重呀。
偏过头看了桃将一眼，少年的侧脸棱角还没有那么分明，却偏能看出一份冷峻来。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养出这么个坚忍如龟，疯狂如狼的极端性子来吧。
笛离离忍不住在心底叹上一声，升起几分同病相怜的情绪。
不知不觉便到了军营，说是军营，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四壁围起来的露天操练场罢了。
轻易进了门，笛离离很快就发现了领军，正在不远处的沙地上指导着一个相当高大的少年猴妖，一招一式教得有板有眼，对周围的其他少年却视而不见。
“那是，开小灶？”笛离离指着那问了句。
“桃封是领军的亲传。”桃将用的是理所当然的语气，但情绪却不是理所当然的情绪。
笛离离会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反正你也不适合武一脉的修行，到了外面有的是功法给你挑。”
桃将没回答，只是低头看了眼自己比周围妖怪都小上一号的双脚。
笛离离还想再劝两句，却突然听到门口那传来了一阵喧嚣，回头看去，惊喜地招呼道，“嘿，来了。”
桃将疑惑地回过头，就看到脑袋上缠着绷带的桃鲁刚刚走进门来，自己看到他的时候他也发现了自己，最初的惊诧过去后，立刻恶狠狠地伸手指着自己要冲过来。
偏就在这时，那声代表集合的锣声响了起来，这锣声代表着领军的威严，桃鲁也只能乖乖停下，做了几个威胁的收拾，便朝着自己所处的队列走去。
“可惜了。”笛离离道出了桃将的心声。
训练开始，他没办法再继续呆在桃将边上，就随便找了个阴凉的角落坐了下来。
可看着看着，笛离离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所有的项目都很具有针对性，几乎都是按照泥猴族的肉身特点一条条归纳出来的，对身体的锻炼安全且有效。
但问题也在这里，这样的锻炼太过安全了。
没有任何对抗性的训练，所有的项目都是一个一个自顾自开始又自顾自结束，顺顺利利，简简单单，没有竞争，更没有杀气。
除了体质有问题的桃将，这样的训练几乎能让所有泥猴族战士都变得身强体壮，但上了战场，他们就是写任人宰割的猎物。
笛离离确定这不可能是训练设计上的失误，仅仅是失误不可能错得这么离谱，这显然是有计划地刻意在压低这些战士的实际战力。
“所谓领袖，就是将一族的怯懦与罪孽通通背在自己肩上的那个妖怪。”
几天前听到的这句话应景地被回忆起来，笛离离总算明白了族长的意思，明明心里想要冷笑，笑容到了最佳却变得苦涩起来。
那只老猴子，简直是疯了。
训练一结束，还不等笛离离起身，桃鲁已经先一步找上了桃将。
“你还敢来军营。”
恐吓的话语却没有恐吓的气势，桃将看着他笑了笑，反问道，“你还敢离我这么近？”
桃鲁一愣，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身子却朝同伴的身后藏了藏。
桃将任他骂，也不回嘴，也不动手，就是站在那，像看戏一样看着他，目光不屑又挑衅。
被这样盯着，桃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胆怯跟愤怒拉锯着，后者终于慢慢地占得上风。
“该死的杂种，我不把你那对眼珠子抠出来！”
一声怒吼，桃鲁终于忍无可忍挥拳而上，而桃将更是早已蓄势待发，只等这一拳砸实便百倍奉还。
但他的算计到头来却落了空，因为那拳头在半空便被另一只手截了下来。
那是桃封的手。
看清手的主人，桃将就知道今天是打不成了，呼了口气，紧张的肌肉也放松下来。
“桃封，这小子……”桃鲁下意识就想先找个屎盆子给桃将扣上，但一张口却发现之前这事自己还真找不出桃将的不对来。
不过桃封原本也没想听他说什么，把手放下，他走到桃将的身前。
“都是一个寨子里的妖怪，关系何必要弄得这么僵。”他的语气挺客气，“现在寨子里麻烦很多，就算真有什么矛盾也该先放一放吧？”
桃将不语，桃封换了个语调，“领军跟我说了你提的要求，要求确实不过分。但这种事寨子里从没有过，要是有了这个先例，以后要是再出了同样的事，难道次次都要决斗么。你要是气不过，我可以找领军商量给桃鲁别的处罚。你现在这样折腾，折腾的不是你自己，是整个寨子。”
桃将却还是不说话，桃封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要是你还是觉得不够，我替桃鲁向你道歉，保证他以后再不找你的麻烦。”
桃将就笑了，他慢慢抬起头，四目相对。
“你觉得你面子很大？”
桃封一怔，脸颊上的肌肉颤了颤，总算还是维持住了表情。
但桃将没有停，沉默了这么久，现在开了头，就没那么容易再让他闭嘴了。
“我是不清楚这些话到底是桃岭让你来找我说的还是你自己多管闲事，要是桃岭的要求，那他大概是搞错了，连他在我这都没有面子，更不用说你了。”
顿了一下，桃将收敛了笑意。
“要是你自己多管闲事，那我问问你，这种话说出口来你自己不觉得憋屈么。你母亲的事我也知道，既然看我不爽就痛快点骂出来，要是连这都还要兜着，你他妈地到底是给自己在活还是给那群老不死定的规矩在活！”
最后一句话出口，周围的妖怪眼神齐齐都变了，离得近的几个甚至还默默退了一步。
但桃将只盯着桃封，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激动起来，但他知道自己正在期待一个答案。
良久，桃封动了动嘴唇，语气里带着动摇，却也只是动摇。
“你父亲，当初就是这么把大家怂恿走的么。”
桃将看着他，确定他后面没话之后，吐了口气，脸上是止不住的失望，“或许吧。”
他指了指桃鲁，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争辩的力气。
“让我不折腾，可以，你替他，我们打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