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军中的弟兄,也对得起我李天郎,倒是我李天郎,对不起你和死去的弟兄们!”李天郎劈手夺过酒囊,也仰头猛喝两口,“我对不住他们啊!”
“将军,你说哪里话来!”马大元擦擦眼角,沙哑地说,“疆场搏命,哪有不死人的?大元能丢条胳膊,保得命来已是洪福齐天!你李都尉不是神仙,怎能给所有部属练个不死金身?再说,都尉您哪一次不是以身涉险,冲锋在前?我西凉健儿唯将军马首是瞻,这可是将军拿命、拿赤胆、拿本事换来的,当之无愧!大元能在将军麾下拼杀一场,幸未辱命,心下欢喜得紧,哪来对不起之说!我那两个不成器的犬子,反正是交给将军了,该怎样使弄便怎样使弄,要能比得过他爹,才算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对得起祖宗!”
“可惜啊,你马大元戎马半生,战功赫赫,我李天郎屡屡带你们出入死境,到头来也没能力给你谋个一官半职,让你后半生有个依靠……”
“将军将我留在营中,与昔日伙伴早晚见面,对我这个废人来说,已是极大的厚待,那些个鸟官职,我还不稀罕哪!奶奶的,算账写字,老子没那个耐性!”粗口一出,马大元顿时恢复了几丝神采,“将军常说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乃大丈夫生平快事,老子虽然赚不到了,但我西凉健儿,几时活得窝囊过?老子就在营里呆到死,干啥都行!哈哈,老子不行,尚有儿子,大不了亲自替他们去收尸!”
李天郎深吸一口气,“大元,好男儿!好壮士!肢体虽残,雄风不减,好!
好!只要心在,何愁此生!我已修书封常清使君,荐你为城傍教练使,专事教习新募兵士,让他们好好受教于我西凉好男儿!”
“谢将军厚爱,你的好,大元心下省得,但我知己之能,干不了那差使,你就甭费心了,只要在营里给我留口饭便是!不瞒将军讲,我等浴血疆场,虽明知封候拜将煞是渺茫,也决死效命,故有感将军情义之因,然更是天理使然。”马大元咂口酒,慢慢说道,“我等汉民,自汉朝便陆续西迁,为寻乐土跋涉万里而居此。
与天斗,与地融,与贼拼,与胡和,真真扎根于此,视安西为养身故土,视葱岭为葬身之地。汉兴则我兴,汉亡则我亡。且不说久远,那武周时期,四镇陷于吐蕃,汉民即沦为肉俎,田毁命丧,家破人亡,惨状不可言及;而大唐王师西征,收复国土,驱逐吐蕃西夷,天威所至,安保汉民安居乐业,意志昂扬。几起几落,汉民终悟,大唐之土既为我等之土,大唐之安既为汉民百姓之安,既欲求安,唯靠自己手中刀剑。护卫大唐既为护己之土,护卫天子既为护己之家,此为天理也,我等敢不抽肠溅血,决死阵前么!”
李天郎慨然惊叹,自己一直患得患失,愁肠百结的心病居然被马大元三言两语破之。他汗然淋下,羞愧难当,什么皇室贵胄,什么为何而生,为何而战,原本就是如此简单!平日总觉得自己智谋机略,才学见识远在这些戍边小卒之上,而实际上,自己的苦苦不得解脱的死结,就是如此诠释,既然注定埋骨葱岭,以此为家,又为何不像马大元他们一样,护卫大唐既为护己之土,护卫天子既为护己之家,此为天理也!自己的境界,真的远比他们疏浅得多!
拨云见日,晴空万里,虽是黑夜,在那一刻,建成后裔李天郎,终于脱胎成了安西戍将李天郎。
“大元,汝可为天郎师也!”李天郎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将酒囊高高举起,“来!干!”
马大元眨巴着眼,显然没明白李天郎话后的深意,“马大元山野粗人,怎可做将军老师?将军说笑了,某不过借酒道些肺腑俗家之言,比不得将军高深莫测……”
“罢了,罢了,也非三言两语能够明白,”李天郎站起身,轻咳一声,阿史摩乌古斯应声从黑暗里晃了出来,直挺挺地立在一旁,仿佛根本就没离开过。“时辰不早,你早些歇息,明日送大军开拔,我也回帐歇息去了。”摇摇酒囊,咣咣两响,“居然喝了大半,索性都给了你罢!别喝醉了,那是要挨鞭子的!”
“我一滴也不沾了,且等将军凯旋班师,回来共饮!”马大元接过酒囊,目送着李天郎消失在黑暗中。
多弥那逻听到探马的报告,非常高兴,在吐儿尕特山口北边,发现了一支孤独的驮队,打的正是安西都护府的旗号。粗粗算去,至少有骆驼近三百匹,骡马两百,牵拉长行坊若干,看那些深深的车辙印,显然都是满载,此外还有不少牛羊。
而押送的唐军不过百人!前前后后都没有援军,估计是往拓折城送粮的。感谢慷慨的腾格里,将这么肥美的一块肉送到了我的嘴边!
接到突骑施大汗毗伽可汗的金箭令,多弥那逻立刻率领拔泥塞干部所有部众向可汗在真珠河畔的牙帐汇集。男女老少加牲畜牛羊,行进甚慢,本来他一直担心赶到牙帐别人已经分赃完毕,没什么油水了,没想到却歪打正着一个大买卖!不仅得了好处,还可以首战告捷,扬威于大汗牙帐!一向人寡言轻的拔泥塞干部这下可以大出风头了!呵呵!我多弥那逻这小可汗可要做大事了,出大名了!
部众立刻扎营,女人、老人和半大孩子们齐心协力搭建毡帐,立好营盘。而男人们则闹哄哄地嚷着赶紧开饭,急不可待地拣出自己的弓箭兵器一一擦拭修检,他们最小的儿子则踮起脚尖,洗刷父亲的坐骑。对游牧的突骑施人来说,这不过又是一场“耕者皆擐甲,相掠为奴婢”的寻常战事,肯定会给所有人带来好处,也许可以多几头羊,多几段绢,多几袋粮,要是运气好,杀敌有功,可汗也许还会赏给马匹、金子,甚至奴隶,又威风又丰美,真是好得很啊!
在垂涎欲滴的多弥那逻和他的部众眼里,那些长行坊就如秋天成熟的麦穗,就等着他们去收割了。只可惜他们忘了打探那是谁的辎重,而且更糟糕的是,酒足饭饱的晚宴和养精蓄锐的一夜酣睡使他们丧失了突然袭击的最佳时机。李天郎后继的大军分乘马匹,已经快速翻越山口,在第二天日出时出现在长行坊后方不过二十多里,多弥那逻的乌合之众即将碰上的,不是他们一厢情愿期望的一群羊,而是武装到牙齿的两千只狼!
李天郎此番出征,可谓兵强马壮,除两千番汉精锐外,关键就是有十分充足的马匹。按唐军操典,十人为伙,每一伙就备六驮之马。这些驮马是指用于运输的驮马,如不是特别紧急的情况,一般步卒是不能骑乘的。而李天郎这样的将领自有府官乘骑马备用,骑兵们则有承直马(战备值班马),战马(供骑兵用)等官马用于作战。而此时的番兵营,因有靠近产马之地的地利之便,士卒们皆有私马,有的还不止一匹,加上胡拉克赠送的马,其部马匹数量远超人员数量,因此番兵营行动异常灵便迅速。
车辚马啸,番兵营逐渐将葛罗岭抛在身后,没完没了的吐尔尕特山口终于从其北坡上一泻千里,扑向了平坦无限的戈壁荒漠。斑驳的戈壁袒露着赤黄和褐红,不成形的乱草间会突然峥嵘出一堆奇形怪状的碎石,清晨最后一阵大风呼呼刮过,再过一会,火辣的阳光将烤热这所有的一切。
七月之际,只有早晨、黄昏和傍晚才是行军的时刻,巳时以后,全军就得找背阴的地方休息,否则人马都会在干燥流火的空气中融化掉。一人两马保证了行军的速度,之所以选择这条人迹罕至,崎岖艰险的道路,主要是因为它是一条近道,其次也利于保密。当然,人马的体力消耗也是巨大的,这也是李天郎命携带粮草饮水的辎重队提前三天出发的原因。如果计算准确,当人困马乏的大队出得山口时,刚好可以和辎重队汇合。
赵淳之的脸开始蜕皮,原本就黑红的脸愈发显出深深的黑来。他解下头巾,小心地从水囊中倒出一点点水,润湿了,轻轻擦着刺痛的脸颊。真的想不到,盛夏七月的吐尔尕特,大清早居然会结霜!在几个时辰之内,便可经历春夏秋冬!赵淳之抬头看看炫目的太阳,和他的坐骑一样喘着粗气,同样在这里,似乎始终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捏住你的肺,让你气短难喘,老天爷啊,你怎么会营造这样的鬼地方!
“怎么样啊,淳之,以前还没有经历过这么辛苦的行军吧?”李天郎也只有牙齿还是白森森的,“挺得住吗?呵呵,我们已经够走运了,听把守山口烽燧的烽帅说,前几天山口猛下了一场冰雹,雹子足有鸡蛋那么大!害得一个高昌的商队损失十之八九呢!”
“啊,真是想不到啊,怪不得人迹罕至!我还行,要不是跟将军出来,还体验不到个中甘苦,也不会知道原来自己居然可以做到这些,”赵淳之抖擞了精神,朗声说道,“曾听父亲说,一场冗长的战斗其实八成都在无聊艰辛的行军中度过,以前还没有切身感受,如今却体会深了太多!”
“是啊,你父亲也是安西宿将,百战征还,所言都是千锤百炼之用兵精髓!”
李天郎一扬马鞭,“行军也是作战,只不过对手不是人,而是这大山、激流、荒漠、戈壁和风霜雪雨,你必须先战胜它们,才能战胜敌人。”
望着满眼嶙峋的怪石和与天连接的起伏山丘,赵淳之长吁一口气,“好歹要走出来,能看到点绿色了,再这般看几天一成不变的光秃山岭,我真要疯掉了!”
李天郎哈哈一笑,拨马前行了。
下山的大军将笔直倾斜的土坡弄得尘土飞扬,仿佛开锅一般。
“小心下坡,莫别了马蹄!”李天郎话音未落,便传来战马的惊嘶,有人已经摔下马去,“各队循前者蹄印,缓步下坡!”戈壁滩碎石遍地,不仅松动,还容易形成一些天然的小洞,最别马蹄。缺乏经验的骑手弄不好会摔得七荤八素不说,严重的还会折断马脚,彻底废了战马。
赵淳之骑术不错,他将上身向后直仰,紧跟在李天郎后面下得坡去。前面的飞鹘团已经队形整齐地在平地上跑出一段距离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回纥人到底更明了戈壁,”李天郎眺望飞鹘团渐渐远去的尾尘,“淳之,你现在明白我为何挑他们做前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