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表诚意,沈家向林家大小姐提亲,并愿意割家业的一半作为彩礼,甚至答应林妙妙生的第二个儿子——如果她生得出来的话——可以姓林,回林家承嗣。我不得不说这是相当优厚的条件了。
林家的反应相当宛转,欲迎还拒、半就半推,死也不叫沈家咬一口实肉,我以为她们是在端起来卖。
可是林妙妙的脸上有真正的凝重,不像“心愿得偿啊等着卖出去就可以了”的样子,反而还有什么大事未了似的。她打发我出去买花钿。
我在死胡同里被师父堵上了,师父说:“好徒儿,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你把任务标的交给我。”
任务标的就是胭脂虫母。
我平静的说:“我交不出来。”
“交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师父深受震动,“你不是已经得手了吗?”
“是的,可它不在我手里。”
“你疯了!”师父一连串咆哮,“你不完成任务就出了不师,你不出师就摆脱不了我。你不是很讨厌我督促你练武吗?你不是说但愿再也不要见到我吗?喂,交出虫母,你就可以自由了!”
“而你就可以嫁入沈家了?”
“什么?”师父呆若木鸡。
“林家的虫母其实也死了吧?”
“你怎么知道。”师父急促的喘息。
“猜到的。你叫我去偷沈家的虫母,这样一来沈家只能向林家求亲。可是林家的虫母一定已经死了,所以你不能叫我干净利落毁掉沈家虫母,而必须叫我把它交给你,好让你拿它当嫁妆嫁入沈家,师父——或者说,林妙妙?”
师父忽的笑了起来,仍然维持那把虚假沙哑的嗓音,“你进步很大。”
是的我猜我成熟了。因为像有一把狂怒风暴吹着我的脑袋,叫我痛苦。成熟的人是痛苦的,幸好成熟的人也会治疗自己。我说:“小姐,对不起,我们讲和吧。让我抱一下你吧。”
我抱她,但没有抱紧。我的双臂离她的腰身隔了一个爱情的距离,我闻见她身上有那个男人的气息。沈湛的气息。
像灵魂深处的月亮光,像从前世潺缓流淌到今生的血脉。
她去见过了他,或许就是商议婚事。她要嫁给他。
我的武器滑出袖子,抵在她的后颈上。只不过是两枚竹签,头上削得那么尖,轻轻再使一点力气就可以戳进去。这样的距离,即使她是我师父,她也逃不掉。
她僵住。我也僵住。我要做什么?当然是杀她。如果说一开始还有点犹豫,她身上沈湛的气息已经帮我下定决心。“不可以这样利用我,即使你是我师父也不能这样利用我。”我抽泣着,想向她说明我的行为有多么的正当。
“好的。”她苦笑,出奇的镇定。
“你明明可以自己去偷的,非要叫我去,因为生怕你失手被擒的话,太没面子,我的话就没关系?这些都算了,”我又道,“可你为什么要骗我写情书?戏弄我很开心是吗?我……”我怎样呢?我不知道。我的嗓子痛得要断掉。
她什么也没回答,我把竹签丢开,蹲到地上哭。我觉得很丢脸、很伤心。我就是这样没用的人了,一直被人戏弄,就算想把情敌杀掉都做不到。
她蹲在我身边,轻声道:“虫母在哪里?”
“交给信使了。你不会得到它了!我叫信使把它递给沈家大伯父哦!大伯父是在和阗坐镇吧?接到虫母,一定会好好保护的,听说他功夫很好,不会像沈湛那么容易得手。你的诡计完蛋了。”嘿,就是因为想到这个,我才把虫母拿出来。如果不是因为想到可以把沈家财产放在更安全的地方,我怎么会去偷沈湛?
“我是你师父!”她很崩溃。
“师父也不可以的!爱一个人,用计谋去得到他……这样是不可以的!”
她不跟我吵:“你去叫信使回来。”
“不叫。”
“当真不叫?”
“当真不叫!”我梗着脖子,闭起眼睛,以为她会打我,结果轻风萧然,她走了。我一个人惘然蹲着,都忘了再哭泣。
四
我没有去找信使,信使来找我了。他单膝点地,道:“客官,小人有辱使命。”
咦,不是应该说“幸不辱命”才对么?
他道:“客官的信托物,被人盗走了。”
嘎?我没有听错吧?飞贼托人送货,又被飞贼偷走?大水冲了龙王庙、水桶掉在水井里!
信使指天誓日,破口大骂飞贼,以示他的清白。我听得头大,打断道:“不管怎么样,我是信任你才给你委托的啊!你要给我个交代。”
他掏出小刀,“嚓”的在手指上割了个大口子,把血洒在我衣襟上:“一定给客官一个交代!”慷慨激昂而去。
呃……他割个口子而已,又没截断手指!再说还把我衣服弄脏了……我犹豫的看看他的背影,觉得很难信赖。
而林家已经开始准备林妙妙的婚事了。
林老爷的脑子是很清醒的:“可是我们家的虫母——”
“女儿自有计较。”林妙妙道,“爹爹,我们同姨父家,血浓于水,难道一世不来往了不成?如今总算他们肯赔礼道歉,我们自该化干戈为玉帛才是,免得旁人笑林家失了风度。恐怕姨父早就愧疚,只不过借这个机会表达歉意,不是真的用表哥婚事来换一只虫母。女儿过了门,样样总有办法的。”
林老爷于是就从了!
我深觉他脑袋里装的是半边清水、半边面粉,给林妙妙一摇晃,就搅成了浆糊。我冷眼看着林妙妙像只勤劳的小蜜蜂般忙碌而喜悦的准备着自己的婚事,终于忍不住找个机会与她单独相处:“你在干什么啊?”
她放下凤冠,惊异的看了看左右,确定我在跟她说话,便扬起眉毛:“如你所见,在筹备喜事?”
“你没有虫母,怎么过门啊!”我口吐白沫。老大,空手套白狼也不是说真的空、手、去套的!
“其实我有虫母的。”林妙妙微笑。
咦,难道信使竟是被她偷的?!
林妙妙轻拉梳妆台屉,只拉开一线,我果然见到一只盒子呆在里面,酷似我从沈湛手里盗来的那只。
心里发急,我不觉离她太近了,把空门破绽全卖给她,她骈指如风、落手如电,唰唰就点了我的穴道。
干嘛?我一个手指头都抬不了、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她想干嘛!
她把凤冠戴在我头上、罩上红头帕,让我两眼一抹黑坐在椅子上。这是她的吉日良辰,她又忙去了,没再管我。我枯坐了好久好久,有人牵着我走。
我听见吹打声铺天盖地的凄厉,我看见盖头底下步步红纸屑,我感觉到我自己被扶进一个小小的空间坐下,然后小小的空间就被抬起来一点点,摇摇晃晃的开拔了——轿子?
林妙妙!好狠毒的女人,在她出嫁的大喜日子里,她也把我嫁出去,永绝后患?
嫁给谁?小厮么?现在我如果抬得起手,我真想抓花她的绮容玉貌!
轿子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停下了,有人搀我出轿。以我被点了穴的僵硬身体,走路都要人拖着,拜堂时没人按着头是肯定不行的,我倒要看看哪个新郎拜堂时敢叫人按着新娘头,不怕宾客议论、惊动捕快?
没有人按我的头,我也没听到傧相唱礼。我进了一个房间,又被安放在一个软绵绵的地方坐下。床么?我直接坐床了,不用拜堂!
对了,盖头下的新娘都一个样,他们哪用我亲自拜堂啊?他们另外拿红衣罩起一个人来在前面表演一下不就完了吗!
好周密的计划、好恶毒的谋略!我心甚悲,恨不能嚼烂舌头,给蛇蝎心肠的林妙妙吐个血污满脸。
悲愤中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一双香云缎刺金粉底男靴停在我面前,丫头婆子们窸窣的鞋声出去,我听见门关上了,房间里只有烛焰静静噼啪。他拍开我的穴道。
我登时跳起来,像豹子一样狂怒的扑向他,准备抓破他的脸,让我看见——呃对,我看不见,盖头还蒙在脸上,我应该先掀开罩头。
有人扶住我身子,道:“慢慢来。”我道个谢,一手按着他、一手掀盖头。
咦,扶着我的不就是我的新婚夫君吗?——我是不承认他的啦!哪怕他是沈湛——咦,沈湛?
为什么沈湛穿着一身新郎倌的衣裳,神清气朗扶着我,好笑的问我:“猫咬了你的舌头?”
我拿出袖子里的竹签,往自己肩膀扎一下,不疼,哦,是梦。
“你个疯丫头!”沈湛鬼叫起来,“往哪儿扎?你懂不懂尊师重教、孔孟之道!”
哦,他怕我扎伤自己,把他的手挡在我竹签前面。我傻笑。咦,尊师重教?我瞠目。
他仍然“咝咝”抽着冷气,叫我坐下,道:“听我说——”
我摸摸他的手掌,还好,没有破,只是有个红印子。红印子都叫我心跳。
“不要乱动!”他压住我的手,“听我说,我——”
“你是真人?”我脑袋还迷糊着。
“在我说完之前,你不准说话了!”他忍无可忍的咆哮,咦,咆哮得确然很有师父的风味,“我是沈湛,我就是你的师父。我叫你来偷虫母,同时我灯火通明做点别的事,就没人怀疑是我偷的。表妹想闯江湖去,可是林、沈两家没和好,我们都不放心。我们要让林沈联姻和好,完了她再走人,反正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丢脸什么的事我就替她扛了。”
“你果然是喜欢她的。”我哭起来。
好啦,林妙妙喜欢沈湛、沈湛喜欢林妙妙,这是好事,可我没那么圣母,我没法为他们高兴,我只能哭。
“喜欢个头!”沈湛粗暴数落道,“我没喜欢的人,她也没喜欢的人,但是我家催我成亲、她家也催她成亲。我们决定联姻,完了她出去玩儿她的、我玩我的,两不干涉。我们的娘从前是飞贼,我们都是从她们那里学到的手艺,所以为了不让我老爹怀疑我,我要训练一个徒弟帮我偷。第一晚老爹看我不顺眼罚我抄字,我熬夜清清白白抄着,你没动手,第二晚我熬夜给人看我在清清白白弹琴,你没动手,第三晚我熬夜给人看我在清清白白下棋,你还是没动手!”
“呃……”
“末了林妙妙说她来想办法吧,”沈湛怀里掏出一把粉笺,上面的字一个个核桃大、伸胳膊伸腿丑得无颜见人,“谁是你的眉间心上——”
我扑过去抢,他一让,我跌在他腿上,他叉住我,继续数落:“你居然跟踪她!幸好最后肯听我话,还是动手偷了,我赶紧的回房装蒜、她赶紧的回府叫醒她娘撒娇,两个人都撇清了,然后你干嘛去了?你找信使去了!你多听师父一句话会死啊?”深呼吸一口气,“你必须接受惩罚。妙妙已经溜出去闯江湖了,你要代替她留在这里当我的妻子,一般的易容术你已经会了,至于缩骨——”自如的把手掌喀叭叭缩小又咔啦啦拉长,“还有幻色——”聚功凝眸,眼珠子就变得浑浊,“这一类,我会督促你学。你乖乖留下来作沈少奶奶吧!”
啊,作沈湛的妻子,固我所愿也!不过,要变成另一个人的形象,我可从来没答应过!为啥我总觉得被他调戏了?还有林妙妙!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我挣扎道:“可能我弄错了,可能我见到你心跳是因为我下意识认出了你是我师父。凭什么因为这样就惩罚我啊?再说我交给信使的虫母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我绝世聪明,即使没你的招供,也妙手空空——”
“果然是你偷的!”新房角落那儿出现了一个洞……呃,我雇的那信使挥动铁挠钩像仓鼠似的钻了出来?
“不是我叫他来的,师父!”我迅速举起手表白。
“你们果然是故意串通来破坏信使的名声!”信使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化悲痛为力量猛虎出山打向我们。
沈湛抱着我上蹿下跳躲避,我勾着他的脖子跟信使好言好语讲道理:“小声点,小声点,你不是希望惊动沈家所有家丁过来跟你群殴吧?”
信使觉得很有道理,正待放低身段安静些跟我们打,已经晚了,一个女高音悲怆的撞门而入:“打架声?湛小子你果然因为没虫母就欺负我们家妙妙——喂,这个是谁?”
林夫人双手叉腰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站在门口,后面是几个沈家人,表情类似,并且还有若干沈家人陆续赶来。
此情此景是很难解释的,信使并且在旁边磨刀霍霍。沈湛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果决的虎躯一晃,抱着我踢开后窗迅速闪人。
自由的夜风从我们身边呼呼掠过,我笑不可支,他抱我那么紧,我写给他的情书稳稳的收在他怀里。我们会在外面逃难很久,经过很艰难的解释工作才能回家吧?喂,沈湛!我的师父!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从来没有后悔遇见过你。
真的没有。
阿荧
2011-4-10 17:08
——应编辑之约写的感言:
一直很想作一名飞贼,夜色掩去我一切骄傲和自卑,我压开夜风,自如得像一条鱼。
可即使在梦里我也很难触摸我的目标,烛影摇红抑或灯火阑珊,我躲在影子里,一步也不敢前进。
这种心情实在是很适合写成一个单恋故事的。
亲爱的,我把我对你的渴望写成一封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