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是赫尔德263的学说，”安德烈公爵说，“但是，令我信服的，亲爱的，不是这一点，而是生命与死亡，它们令我信服。当你看到一个你所珍爱的，和你紧密相连的人，你对他犯下了错想要弥补（安德烈公爵的声音颤抖起来，别过头去），而突然这个人痛苦、忧伤起来，继而死去……为什么？这不可能没有答案！我也相信，会有个答案……这就是令我信服的事物，它也说服了我，”安德烈公爵说。
263赫尔德（1744－1803），德国哲学家，评论家，美学家。
“嗯，没错，没错，”皮埃尔说，“这不正说我所说的嘛！”
“不。我只是说，令我们相信必有来生的不是那些矫揉造作的论据，而是当你和另一个人携手共享人生之旅时，突然这个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再也寻不到踪影，而你自己也停在这个深渊前，向底下张望。我也看过了……”
“原来如此！那你知道那个深渊是什么，那个人是谁吗？那个地方就是——来生。那人便是——上帝。”
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车马早已运到了对岸并已备好，太阳已躲藏在地平线之下，只露出半个脸，夜暮的寒气使渡口的水面上结起星星点点的薄冰。令仆人，车夫和船夫惊奇的是，皮埃尔和安德烈仍旧站在渡船上，忘我地交谈着。
“如果存在上帝，存在来生，那就也有真理，有美德；并且人类最大的幸福就是竭力去获得它们。要活着，要去爱，要相信，”皮埃尔说，“相信我们不仅是现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一直，而且是永远都生活在那里（他指了指天空），生活在这个整体中。”
安德烈公爵手臂倚着栏杆站在那里，听着皮埃尔说话，眼睛一直望着那蓝色水面上反射出的太阳通红的余光。皮埃尔不出声了。四周一片死寂。渡船早已停靠岸边，只听到波浪在轻微地拍打船底。安德烈公爵觉得，波浪的拍击声仿佛正在附和着皮埃尔，说：“真的，相信这一点吧。”
安德烈公爵深吸一口气，用那孩子般、闪亮温柔的眼神看了一眼皮埃尔，而皮埃尔激动得满脸通红，但面对最要好的朋友还是露出了几分胆怯。
“是啊，但愿如此！”安德烈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但现在我们还是上车吧。”走下渡船，安德烈公爵看了看皮埃尔指给他的天空，在奥斯特里茨战役后，他第一次又看到了他躺在战场上时看到的那个天空，高远而又永恒；并且在他心中一种沉睡已久的，最美好的事物突然苏醒了，他有一种愉悦的感觉，并觉得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当安德烈公爵再次回到早已习惯的生活环境中时，这种感觉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知道，这种他所不善于发挥的感觉还隐藏在他的心里。对安德烈公爵来说，此次同皮埃尔相逢是人生的一个里程碑，从此，虽然表面上看来他的生活如旧，但内心世界却已焕然一新。
十三
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来到童山庄园的大门前时，天色已晚。当马车还没停时，安德烈公爵笑着告诉皮埃尔，要他注意后面台阶旁发生的骚动。一个背着布囊的驼背老妇人，还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矮小的留着长发的男人，看到这辆四轮马车驶了进来，急忙转过身去，跑进大门。两个女人跟着他们跑了过去，这四个人惊恐地跑到后面的台阶上去，不时惊恐地扭头看。
“这些是玛莎的神亲，”安德烈说，“他们把咱们当成父亲了。而玛莎唯一不服从父亲命令的就是：他命令赶走这群人，她却接待他们。”
“什么是神亲？”皮埃尔问。
安德烈公爵没来得及回答他。仆人跑出来迎接，于是他向他们询问，公爵老爷在哪儿，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公爵老爷还在城里，随时都可能回来。
安德烈公爵把皮埃尔领到自己的房间里（父亲的宅院里一直都给他留着一间舒适的房间），然后自己去了育儿室。
“我们去看看妹妹吧，”安德烈公爵回来后，对皮埃尔说，“我还没见到她，她现在成天藏起来和她的神亲们呆在一起。她见到我们肯定会发窘的，这是她活该，你会看到她的神亲。很有趣，真的264。”
264原文系法语。
“什么是265神亲呢？”皮埃尔问。
265原文系法语。
“你会知道的。”
事实确实如此，当他们走进去时，玛丽亚公爵小姐窘迫起来，脸上泛起阵阵红晕。在她舒适的房间里，圣像龛前摆了一排小灯，在茶炊后面的沙发椅上，她和一个长鼻子、长头发、穿着教服的年轻人并排坐着。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满脸皱纹的清瘦老妇人，她的表情如同孩子般温顺。
“安德烈，为什么不事先通知我266？”她像母鸡保护幼雏那样站在自己的神亲前，温和地责备他。
266原文系法语。
“很高兴能见到您，很高兴267，”当皮埃尔低头吻她的手背时，玛丽娅公爵小姐对他说。他们早在孩提时代就认识，她也知道了他和安德烈现在很要好，知道他和妻子发生的不幸，尤其是他那张善良淳朴的脸，更使她产生了好感。她那双美丽闪亮的眸子望着他，似乎在说：“我很喜欢您，但请您不要嘲笑我的神亲们268。”他们彼此寒暄了一番，坐了下来。
267原文系法语。
268原文系法语。
“啊，伊万努什卡也在这儿，”安德烈笑着看着那个年轻人说。
“安德烈269！”玛丽娅公爵小姐恳求地说。
269原文系法语。
“你知道的，这就是女人270，”安德烈对皮埃尔说。
270原文系法语。
“安德烈，看在上帝的份上271！”玛丽娅公爵小姐又喊了他一下。
271原文系法语。
显然，安德烈公爵嘲弄这些人，而玛丽娅公爵小姐极力袒护却白费工夫，这对他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
“不过，我亲爱的272，”安德烈公爵说，“你反而应该感激我，因为我跟皮埃尔讲了你和这个年轻人的亲密关系273……”
272原文系法语。
273原文系法语。
“是真的吗274？”皮埃尔问，好奇而又严肃地（为此玛丽娅公爵小姐非常感激他）透过眼镜看着伊万努什卡的脸，而伊万努什卡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狡黠地看着大家。
274原文系法语。
玛丽娅公爵小姐为自己的朋友感到窘迫，完全是没有必要的。他们一点儿都不感到羞怯。老妇人垂下目光，但侧眼偷看着来人，她把茶碗反过来扣在小杯托上，把嚼过的糖块放在旁边，神情自若地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等着再给她上一杯茶。伊万努什卡端起杯托不紧不慢地抿着茶，皱着眉头，用那双狡黠的女性般的眼睛看着这几个年轻人。
“你都去过哪里？去过基辅吗？”安德烈公爵问老妇人。
“去过，老爷，”老妇人喋喋不休地回答着，“就在圣诞节当天，我从上帝的侍者那里得到了神圣的天国奥秘。而我刚从科里亚津来，在那里揭示了伟大的神谕……”
“那么，伊万努什卡跟你一起去的吗？”
“我自己去的，老爷，”伊万努什卡极力用男低音说，“我和佩拉格尤什卡是在尤赫诺夫才相遇的……”
佩拉格尤什卡打断了他；很显然，她迫不及待地想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
“在科里亚津，老爷，在那里揭示了伟大的神谕。”
“怎么了，又发现圣骨了？”安德烈公爵问。
“够了，安德烈，”玛丽娅公爵小姐说，“别讲了，佩拉格尤什卡。”
“不……瞧你说的，小姐，为什么不讲呢？我喜欢他。他很善良，是上帝的选民，他是个善人，曾给了我十个卢布，我可记着呢。在基辅时，有个叫基留沙的傻信徒对我说了一番话——他是个地道的上帝的孩子，无论春夏秋冬都光脚走路。他说，你走的路不对，去科里亚津吧，那里有一尊神奇的圣像，圣母在那里显灵了。听了这些，我告别其他的巡拜者，去了……”
大家都沉默了，只有老妇人吸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
“于是我来到了科里亚津，我的老爷，那里的人民也这样告诉我：伟大的神谕显灵了，圣油从圣母的腮上往下滴……”
“好了，好了，这样吧，待会儿你再讲，”玛丽娅公爵小姐满脸通红地说。
“请允许我问她一句，”皮埃尔说。“你亲眼看见了吗？”他问。
“当然了，老爷，这是我亲眼所见。她脸上光芒四射，好似天堂之光，而那圣油就这样圣母腮上，一滴一滴地往下……”
“要知道，这是骗术，”皮埃尔专心地听着老妇人的讲述，突然天真地说。
“啊，老爷，你讲什么呢！”佩拉格尤什卡惊恐地说，她向玛丽娅公爵小姐望去，想要寻求帮助。
“这是在欺骗民众，”他重复着说。
“主耶稣基督啊！”虔诚的老妇人在胸前划着十字，说：“啊，别这么说，老爷。曾有一个将军不相信，说：‘这是僧人们的骗术’，刚一说完，他就瞎了。后来他梦见，基辅洞窟修道院里的圣母向他走来，说：‘相信我吧，我将使你痊愈’。于是他开始请求别人：求你们，求你们把我带到她的面前。我给你讲的可是真事，是我亲眼所见。人们把这个瞎子直接带到圣母那里，他走上前，跪在她脚下，说：‘请救救我！我将把沙皇的赏赐献于你’。我亲眼看见的，老爷，圣母身上当真嵌有一枚勋章。你猜怎么着？——他复明了！这样说是在犯罪。神灵会惩罚你的，”她用训诫的口气对皮埃尔说。
“那么勋章究竟是怎么到圣像上的呢？”皮埃尔问。
“难道连圣母也被提拔为将军了？”安德烈微笑着说。
佩拉格尤什卡突然面色苍白，双手一拍。
“老爷，老爷，罪过，你可还有个儿子！”她说着，苍白的脸转而涨得通红。“老爷，你都说了些什么！愿上帝饶恕你，”她划了个十字，说：“主啊，饶恕他吧。天哪，这究竟是怎么了？……”她对玛丽娅公爵小姐说。她站起来，差点哭出来，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囊。很显然，她感到既恐惧，又羞愧，因为她所受到的恩惠竟然来自于能说出这种话的一个家庭，同时，她又为现在不得不放弃这种恩惠而感到惋惜。
“这下您高兴了吧？”玛丽娅公爵小姐说：“您来我这里究竟想干嘛？……”
“不是的，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佩拉格尤什卡，”皮埃尔说，“公爵小姐，真的，我无意伤害她275，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别误会，我只是开个玩笑，”他羞怯地笑了笑，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说：“毕竟我，你看，只是开了个玩笑。”
275原文系法语。
佩拉格尤什卡停了下来，满脸的不信任，但看到皮埃尔忏悔的表情是那么的真诚，看到安德烈公爵也是那样温顺，时而看看佩拉格由什卡，时而看看皮埃尔，此时她才渐渐放下心来。
十四
老妇人平静下来，又一次参与到谈话中去。接着她讲了很久，讲到阿姆菲洛希神甫，讲他过着十分圣洁的生活，连他的手都散发出芬芳的神香，还讲到在上一次去基辅巡拜时，几个她认识的僧人给了她一把打开穴洞的钥匙，而她随身带有干粮，和圣徒们在洞穴里待了两天两夜。“我向一个圣骨祈祷，致敬，然后又向另一个圣骨走去。我睡了一小会儿，然后又去吻圣骨；啊，四周是那样的寂静，那样的恬适，让人都不想回到凡尘俗世中去了。”
皮埃尔认真严肃地听着她讲述。安德烈公爵走出房间。在此之后，玛丽娅公爵小姐让神亲们继续喝茶，她把皮埃尔带到客厅里去了。
“您很善良，”她对他说。
“哎，我真的是无意伤害她，我非常了解而且很尊重这种情感！”
玛丽娅公爵小姐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温柔地笑了。“毕竟我早就认识您了，并且像爱哥哥一样爱着您，”她说。“那您觉得安德烈怎么样？”她连忙问道，不让他有时间来回答自己亲昵的话。“他让我很不安。他的健康状况冬天时稍有好转，但今春旧伤复发了，医生说他应该去治疗一下。在精神世界上我也很为他担忧。同我们女人不一样，他无法经受忧愁的煎熬，用眼泪来释放自己的痛苦。他内心独自承受着。别看他今天兴高采烈，但这是因为您的到来；他很少会这么高兴。您要能劝他出国待一阵子，那就太好了！他需要有事可做，而这种平淡宁静的生活只会将他毁掉。别人没有注意到这点，但我知道。”
九点多钟，仆人们听到老公爵马车的铃铛声，纷纷跑向台阶迎接。安德烈公爵也和皮埃尔一道走了出来。
“这位是？”老公爵下车时，看到了皮埃尔，于是问。
“啊！非常欢迎！来吻我吧，”得知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是谁后，老公爵高兴地说。
老公爵心情很好，对皮埃尔也很亲切。
晚饭前，安德烈公爵回到父亲的书房，发现老公爵正和皮埃尔热烈地讨论着。皮埃尔证明说，没有战争的岁月终将到来。老公爵并没有生气，戏谑地对他提出异议。
“把血管里的血放干，灌上水，那时候战争就彻底没有了。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他这样说着，但仍然亲切地拍拍皮埃尔的肩膀，走到桌前。安德烈公爵显然不想介入谈话，他在桌前翻着父亲从城里带来的文件。老公爵走到他面前，谈起公事来。
“首席贵族罗斯托夫伯爵，一半人数也没弄来。他到城里后，想请我吃顿饭，——我以前为他举办过这么一次宴席……但你瞧瞧这个……看，孩子，”尼古拉·安德烈维奇公爵拍拍皮埃尔的肩膀，转身对儿子说：“你的朋友真是好样的，我喜欢他！他燃起了我的激情。别人就算说得头头是道，但我还是不愿听，而他尽管满口胡话，但还是让我这个老头子为之一振。好了，去吧，去吧，”他说，“或许你们吃饭时，我会去陪你坐坐，那时再来争论。希望你能喜欢我们家的傻姑娘，玛丽娅公爵小姐，”他从门里向皮埃尔喊道。
来到童山后，皮埃尔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同安德烈公爵的友谊有着多么强大的力量和魔力。这种魔力并不单单表现在同公爵本人的关系上，还体现在同他所有亲戚和家人的关系上。虽然皮埃尔和严厉的老公爵、温顺羞怯的玛丽娅公爵小姐基本上还不认识，但觉得跟他们一见如故。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喜欢上了他。玛丽娅公爵小姐用一双善良的明眸看着他，他对神亲们的亲切态度使她颇有好感；不仅如此，就连刚一岁的小尼古拉公爵（祖父这样叫他）也冲着皮埃尔微笑一下，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要他抱。当他同老公爵谈话时，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和布里恩小姐276都带着喜悦的微笑端详着他。
276原文系法语。
老公爵出来吃饭了：这很显然是因为皮埃尔的造访。皮埃尔在童山作客的两天时光中，老伯爵始终对他格外亲切，并要他下次再来。
皮埃尔走后，全家人都聚在一起开始讨论他，就像任何一个新客人刚走那样，但少有的是，大家无一例外地赞扬着他。
十五
这次休假归队之后，罗斯托夫第一次觉察并意识到，自己同杰尼索夫，同全团的联系有多么紧密。
当罗斯托夫驶近团营地时，他的感觉就像快到波瓦尔大街上的家了一样。越来越近了，他看到第一个穿着本团制服、敞着怀的骠骑兵，认出了红头发的捷缅季耶夫，看见了栗色战马的缰绳，看到拉夫鲁什卡欣喜地向自己的老爷喊：“伯爵来啦！”这时还在床上睡觉的杰尼索夫，头发蓬乱地从土窑里跑出来拥抱他，而军官们也都向他涌来，——看到这些，罗斯托夫此刻感觉就像那时拥抱着母亲、父亲和妹妹，高兴的泪水哽住了他的喉咙，说不出话。部队也是家，也永远都是一个温暖、宝贵的家，就像父母的家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