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灯时分，菊子来姑妈家请我和姑妈去她家吃晚饭。我欲推辞，不料姑妈倒爽快地应了下来。我不好拂她老人家的意，也就同意了，并向菊子致谢。
五分钟后，我们一行三人沿着一条狭窄的石径向菊子家慢慢走去。菊子小心搀扶住姑妈在前走，我跟在后头。夜色昏暗，路旁的人家都已亮了灯。从门口和窗户里透射出昏黄的灯光。有人坐在自家门前闲聊，或是默不作声地抽烟。鸡呀、狗呀、猫呀的，在大门前跳来窜去，发出阵阵响声，增添几分热闹。山村的傍晚比白天要热闹得多，因为外出干活的人都已回到家里，屋里屋外便有了许多欢声笑语，打破了山乡固有的静寂。
约莫四五分钟之后，我们步入菊子家的前院。菊子一手推开两扇铁红色的木板门，领我们进去。庭院用红砖围成，里面很是宽敞，左侧井然有序地堆放着各种东西，右旁的棚架上爬满了葱绿的葡萄叶。早在屋檐下等候我们的金大娘见了，堆下笑来，热情地请我们进屋坐。我欲与她握手，却转念一想，乡下人不作兴这个，免得彼此尴尬，就只跟她客套了几句。金大娘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中等身材，面貌清瘦，眼角额际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但眼放光彩，显得神采奕奕，精神十足。她的相貌与菊子酷似，母女俩活像从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
一进厅堂，菊子就赶紧从她房里端出匹竹椅请我坐。我谢过后，便弯腰就坐。菊子向我莞尔一笑，就同姑妈一道下厨房去了。立上我对面的金大娘陪我说话。她问及我父母兄弟的近况。我向来不大喜欢拉家常，然出于礼貌还是一一作答。这时候身材魁梧的金大伯手里端着盘菜，从后面的厨房里走出来，见了我忙将菜盘搁在神龛下的饭桌上。他搓搓手，大步上前，紫红色的脸膛上堆满了笑容。我立即起身向他问好。他从衣兜里掏出包香烟，请我抽。我摆摆手，说自己不会。他请了几声也就不再勉强我，把烟塞进兜里自己也不吸。金大伯搬把交椅在我身旁坐下，高声与我交谈。忽然，金大娘转脸朝厨房大声问菊子饭菜准备好了没有。菊子在里面用肯定的语气答复了母亲。于是这对好客的夫妇便请我入席。这时姑妈和菊子手上端了菜从厨房里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席上并无美酒佳肴，只是顿平平常常的农家便饭，但主人的热情好客让我觉得酒菜格外香甜、味美。金大伯一杯接一杯地与我干；金大娘不住地劝酒夹菜。他们的两个儿子同我称兄道弟，举杯共饮。好在我海量，要不真架不住他们爷儿仨了。菊子却不大吭声，只间或朝我笑笑，算是向我表达她的热忱。不过，她跟姑妈倒是说个没完，不住地往她老人家碗里夹菜。
酒过三巡，寡言少语的金大伯涨红了脸膛问我：“听人家说厦门那边钱好挣，好多去打工的人都赚到了钱，是真的么？”我笑答道：“那儿经济发达，钱相对比较好挣些，不过消费也蛮高的。”金大伯皱起浓眉叹道：“我们这山沟里穷啊，特难挣钱，除了几担谷田就再没别的了。现在粮食又跌价，不值几个钱。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也刨不出几个钱，连吃饭都快成问题，日子当真难过呀！”说罢一仰脖子兀自将杯里的烧酒一口喝干，鼻直口方的大红脸上密布了愁云，纵横交错的皱纹越发的深了。在她肩下的金大娘也苦了脸，附和丈夫道：“是哟，现在的日子真的一天比一天难过，愁煞人咧！”菊子的大哥劝我添过酒后，也气忿地说道：“他们那里就那么有钱，富得直流油，可我们这儿就这么穷。怎么就这么不平哩，这还是社会主义吗？”说到后头，他几乎是在怒吼敢。坐在他身边的二哥却不以为然地驳道：“不是社会主义又是啥哩？还会是资本主义么？世上哪有公平两字？人家有钱，那是人家有本事，会挣钱！我们受穷，说到底是我们自个儿没本事，怪得了哪个？”举杯敬过酒后，他便恳求我带他到厦门去闯闯。我告诉他自己已回校了，不打算再出去。他听后很是失望，直冲我摇头叹息，接着又自斟自饮了起来。我趁机回敬了他两杯酒。
年迈的姑妈对生活的艰辛也深有感触，却并不为贫穷而苦恼，清瘦的脸上露出一种超然、满足的笑意，不时插上几句自己的人生见解，颇为精妙深刻。满桌上只有菊子不言钱，这或许是她还没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懂人生的艰难。她愉快地说笑着，使弥漫于屋内的空气有了几分轻松。我倒羡慕起她的无忧无虑了，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而此刻的菊子已不再害羞了，大大咧咧地对我笑了起来。我带着几分酒气说道：“其实你们这儿也挺不错的，虽说穷了点儿，可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也不像城里那么吵闹。你们这儿的人也好，朴实善良，真诚热情，不像城里人那么自私、虚伪、冷漠无情、刁钻奸诈。要是可以的话，我都想在这儿住一辈子哩！”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也是我几日来最为真切的感受。话音未落，姑妈便抢着说：“那是，那是！我们村里人个个心眼好，没哪个黑心鬼害人精！”在桌上的人也都一齐点头称是。菊子坐在横头，侧过脸盯住我的眼睛问：“你当真想在这儿住一辈子么？”语音刚落，便有人哈哈大笑起来。姑妈也笑道：“傻丫头，这儿哪容得住他呀？人家是大学生哪，该住在大城市的高楼里，哪肯在这山沟沟里呆哟。”其他人也附和着笑开了。金大伯也舒展开紧锁的眉头，乐呵呵地掠了掠似霜的短发。坐在我身旁的菊子却并不理会众人的笑，仍旧愣愣地瞅着我一言不发，眼里充满了期待，稍后又流出些许失望的忧伤。菊子低头匆匆把碗里的饭扒光，就下了桌，朝自己的房间大步走过去。菊子的这一反常举止使我感到诧异，我一时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不过我与金大伯一家一一辞谢的时候，菊子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送我和姑妈回去，一路上言语不多。我倒是带了八分醉意跟她说个不停。月光淡淡地洒在地上，凉风阵阵吹在我面红耳热的脸上，好生舒服。忽然几声响亮的狗吠划破了沉寂的夜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