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日,他在一场雨中抵达巴西。
他走的是海路,货船上唯一的乘客。天气在旅途最后几天暖了起来,他说起此地居然无雪,船员们哄堂大笑。他们正在把鱼往甲板上扔,讨个吉利——船员们总这么干,而他在一旁打量。鸟儿们时而在风中翻飞,时而一头扎进碧波。他在等船靠岸,此前他还从未见过大海,从未经历过这般远航;他名叫亚汉,二十五岁。
他身穿一件灰色旧西装,有点大了;头戴一顶窄檐帽。这套原本不是他的衣饰,是在战俘营时别人给的,后来,年轻护士——那位美国女郎取出他原来穿的军装小心叠好,尽管军装已又旧又破,不再像个样子。
他记得她双肩单薄,阳光晒黑了她的玉颈。女护士对他很好,多年来一直如此。但他未与她辞别,倒是辞别了警卫和医生。这两拨人在狭长地带的帐篷下站成一列,那方天空总是低沉辽阔,时时有风刮来,带着土壤、疾病的气息,以及附近农场里牲畜的动静。他被护送到一辆联合国安理会卡车的后厢。前一晚刚下过雪,他离开的那天却颇为晴朗。
那片旷野上有许多帐篷;还有屋棚、围墙、塔楼和人群。他仰靠着卡车,掩映在一闪而逝的树影下,身上的西装质地柔软,有股库房的霉味。这味道对他来说倒挺新鲜,算不上多糟糕。远处有人遥遥挥手,他闭上眼睛,想着城堡。
人们还给了他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备用衬衫和长裤,还有一封信,写有他的住处和工作。他把信收在夹克口袋里,掖在叠好的手绢后面。
时近破晓,航船已快抵岸,雨就下了起来,慢腾腾、轻飘飘,于是众人都待在了甲板上。亚汉感觉雨滴轻叩帽檐,沿着肩膀不见了踪影。眼下他已经长出了胡须,双眼被海风刮得又干又赤,头发剪得挺短。在战俘营,他留的就是这种发型,护士动不动给他剪发,瞧瞧有没有长虱子。
他已经能够望见岸边。第一眼望去活像一片云,随后轮廓渐渐分明,变了个模样:他望见屋顶上铺着的砖瓦,望见石块、刷得白生生的墙壁,随着崇山峻岭起起伏伏。
眼前出现了港口,接着是支支桅杆和片片船帆,轮船散发的烟雾在其上高高升起。码头上隐约有些动静:下船的乘客、接人的人群,还有卸货的工人。
碧波之上,小城渐露身影。他们的船进了港口,小心翼翼地贴近码头,大海的静谧悄然退去,众人眨眼间被嘈杂包围:对话声、引擎声、绳索紧勒滑轮的声音。商贩们聚在码头上,抬头张望所有的船只,挥着胳膊,高举起兜售的货物。渔民卸下船上的货,庄园主们则准备向西远行,巡查自家的农场和访查租户。
他念了念这个国家的名字,然后又念一遍。
船靠了岸,他帮着人们卸下货物。空气中有股机油烟味和鱼味。雨一直没有停,一名水手——年纪最老的那个——给了他一把伞,是木柄的蓝伞。
水手耸耸肩,咧嘴笑着开口:“是那孩子给的。”边说边抬手向船上指去。亚汉觉得自己望见了一抹身影:先是一丛发丝,随后一条浅色围巾在空中飘过。她的身后跟着个小男孩,边跑边招手,亚汉遥遥听见女孩的声音,那般娇柔婉转、气定神闲,仿佛风筝飘向云端,是另一种语言陌生的节奏。
他停下脚步,仿佛期待着什么。但两个孩子一晃不见了踪影,他说不清自己是否见过那两个人,是否听到过他们的声音,也说不清自己是否弄懂了水手的话。除他以外,船上没有其他乘客——别人是这么告诉他的。
“祝你过上好日子。”水手说道。亚汉跟全体船员握手道别,闻见他们身上大海和煤油的气味。这些人曾与他共度一个多月,在船上想着法儿地与他做伴,教他打牌,把香烟分给他抽。对于这个刚刚抵达的国家,水手们知道得不多,但也一股脑告诉了他。
水手都是南朝鲜人,战时曾在海军服役。有几个傍晚,趁着天气越来越暖,他们聚在甲板上共饮一瓶酒,跟他讲起了海战。但过了一会儿,他们一个个互相对望,又望望亚汉,纷纷陷入了沉默。水手们转头谈起自己的生活、成家立业,谈起他们已经在运货这一行干了一年了,还谈起他们如何移居到日本——那儿能找到更多的活儿干。
“那儿能娶的女人也更多。”一个水手边说边走到甲板边上。他手握着众人刚刚共饮的酒瓶,先塞进去一根长引线,又用火柴点燃,将酒瓶扔进夜色。光亮映照着他的手,那天空中瞬间耀目的光华,那一眨眼间的爆炸,亚汉并未让众人发现他的身体对喧闹有所反应:水手们正冲着众人穿越的茫茫黑暗放声大喊呢。
眼下到了码头,才过了一个月,亚汉已经舍不得与他们分开。他在水手身边徘徊,看他们把货卸完。但已经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于是他最后一次望望他们,挥手道别。
他离开港口向陆上走去,躲在一把新伞下,沿一条窄路迈进一个遍布公寓和商店的街区。现在只剩他孤身一人,他的目光掠过陌生的符号和文字,小镇的种种动静和陌生的语言突然袭来,将他整个淹没。水手们曾不遗余力地教过他葡萄牙语,把他们自己肚子里那点货色一股脑教给了他,但他现在记不起任何一个词、一个短语,虽然绞尽脑汁搜罗零星的词句,却一无所获。他沿着那条路往前走,没有办法集中心思,也没有办法定下神来。
镇子挺大,几乎算得上一个城,沿攀升的山坡舒展开。建筑呈贝壳色,四处黑漆漆的窗仿佛万千门户。
一个女孩骑着脚踏车渐渐靠近。他迈步走上人行道,女孩从旁边飞驰而过,对着紧闭的门户扔了几份报纸,脚踏车轮溅起一圈雨点,随后便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消失了踪影。一家面包店里亮起了灯,屋顶上细细的烟囱冒出烟来。
他拦住一个渔夫,给人家看了张名片。渔夫指指斜坡,又伸出胳膊向右示意。亚汉沿一条鹅卵石路向前走,在一家理发店附近拐个弯,又沿着另一条路爬上山坡,经过一些排屋——排屋镶着狭窄却鲜艳的百叶窗,他开始注意到窗上的纸质招牌,上面写的是日语。
裁缝铺夹在公寓和一家药店之间,那楼刷得雪白,有两层高,没有挂招牌,倒有两扇大窗。透过窗户,亚汉可以瞧见几张桌、一卷卷布料,还有个裁缝用的假人,没有头,肩膀上搭着一条量尺。
时值清晨。从街对面,他抬头张望着二楼的窗户。
就在那时,站在裁缝店前,在纷扬的雨丝中,他第一次觉得这段旅程是多么累人:双腿顿时没了力气,又闻见了大海的气息,一时间头晕目眩。他一把攥住雨伞,记起了已逝的岁月,此时此刻,那些岁月与他隔着一片汪洋。他想起了南朝鲜,想起那里的战争,想起南部边境附近的那个战俘营,它临近一个空军基地,他曾在那里做了两年囚犯。他想起自己那天睁眼醒来,一眼看见森森的树丛,接着就看见戴着头盔、端着武器的人一窝蜂拥在他身旁。
美国人把他们叫作“北佬”。刚开始几周,他们还绑着他的手腕。但后来医生缺人手,于是亚汉和其他人被松了绑,他也从此挖起了墓穴,在桶里洗衣服,为护士们端托盘,跟鹏或来访的传教士一起在院里散步,沿着一堵堵围墙走来走去,塔楼里的守卫则低头盯着他们。
他与其他囚犯同睡一间小屋,每到冬天,他们靠彼此的身体互相取暖。月色与他们做伴——它透过木头墙壁漏进来,随时光流逝在犯人们身上变幻游移。无眠之夜,他便想起父亲,想起自己出生的山城在冬日是如何白雪皑皑,想起昔日的故乡,想起那一切此刻显得多么遥远,仿佛天地浩浩荡荡地延展开,他的回忆也随之延展,而他再也无从把握。只有这些念头开始平息,卷成一波细浪渐渐退去时,他才能沉入梦乡。
他不清楚战争是何时结束的,直到几天后,他才听到消息。
某日有人告诉他,他将被送回家,回自己的国家,人们说,回朝鲜。
“遣返”——他们将之称为。
他拒绝了那项提议。在战俘营里,他是唯一拒绝的一个。
于是,他在战俘营又多待了一段时间,帮医生照顾那些病得太重、无法远行,也活不了多久的人。如果那些小伙子乐意的话,他会握住他们的手,要不然就坐在他们身边,讲起田野、树木和云朵。小伙子们露出微笑,想起自己的母亲,却无法睁开眼睛,无法摆头。有几个小伙抽抽搭搭哭了起来,说他们很抱歉,非常抱歉;亚汉不知道他们为何抱歉,不过这也并不要紧,因为从他们眼中可以看出,小伙们眼里望见的并不是他,而是他们在梦境最深处见到的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