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他一早便会醒来。清一边在厨房等他,一边烧水泡茶。两人端起自己的茶杯与茶壶,穿过门帘踏进裁缝铺。
裁缝把缝纫桌分别挪到了两堵墙边,两人干活时便背对着背。亚汉曾在战俘营用过一台带手摇柄的缝纫机,店里的机器用的却是脚踏板,刚开始他还挺不习惯。
清给了他一些布料练手。起初几天,他一直在调整身体适应陌生的节奏:一边不停动脚,一边用双手摆弄布料。有时清会站到他身后,看着他,尽管亚汉并未抬头。
紧挨着亚汉面前的墙壁,一个架子上搁着许多牛皮纸和麻绳扎成的包裹。裁缝伸手取下一个包裹,摆到自己的裁缝桌上,直到店门上方的风铃叮当作响,一个客人抬脚进门,他们聊上片刻——客套寒暄,清再将包裹递给来人。
后来亚汉才知道,客人的包裹上压根没有标签,可老裁缝将哪个客人穿什么记得清清楚楚,让亚汉赞叹不已。
在这个小城,他们住在某日裔聚居区的边上,大部分客人是左邻右舍,以及来自东京的外交人员,他们要么定制西装,要么每过一阵就把旧西装拿来补补改改。
有时候,老裁缝开出的好价钱会突然引来城里的某人,律师也好,土地业主也好,在政府机关就职的公务人员也好。这时亚汉便会手拿量尺站在一旁,衬衣口袋里还装着备用铅笔和记事簿。
人们不太习惯一动不动地站着,因此常开口说话;亚汉却仍旧一声不吭(他听不懂大家在说什么嘛),只能从他们跟裁缝的闲聊中捕捉到只言片语。有时候,一些小孩会眼巴巴地贴在窗户上张望,又是做鬼脸,又是招手,于是亚汉也冲他们挥挥手。
其余日子里会有些农户光顾,拜托清为他们改件衬衫或裤子,拿谷物和蔬菜抵账。也有些太太来做裙子,第一次与亚汉见面,她们便说——“我的天,你在哪里找到如此人物?”她们跟他打情骂俏,问他能不能为她们量身,边说边抬起玉臂,扭着腰肢。
他的脸涨得通红,清却放声大笑,为太太们点燃香烟。太太们问起亚汉的歪鼻子和鼻梁上那道细细的疤痕,他没有回答,她们对他便更加倾心。
两人也不总是待在店里。裁缝带他去港口,那里会有一艘船从日本运来面料与丝绸,每季两次。有时会遇见带亚汉来巴西的船员,让他十分开心。其中一个老水手问起那把伞,然后咧嘴笑开了。亚汉还留着那把伞,也还在用,水手听完便哈哈大笑,“那可是一把女人用的伞呢。”他说。
水手们将布料放到一辆小车上,随后纷纷道别。亚汉推着小车经过鹅卵石道,攀上山坡,老裁缝走在他身后,不时歇一歇,瞧瞧某家店铺橱窗里的陈列。
裁缝也将衣服送到小城的各个角落。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懒得奔波。亚汉替他跑起了腿,带着改好的衬衣、新做的裙子和西装,甚至是被补上一补的手套或帽子,一件件都用牛皮纸和细绳包裹起来。
刚开始,他乖乖待在日裔聚居区里,渐渐习惯了周边街巷和附近居民。几个月过去了,他开始大着胆子在城里走得更远。他从一个街区来到另一个街区,一步接一步,将衣服送给一些老客人——他们在清刚到巴西时就认识他了。
有时他也会骑上老裁缝的脚踏车,尽管他更爱步行穿过窄窄的街道和小巷。他常常停下车,避开路人的眼神,又是找门牌号码又是查路标,一心想要跟手上拿的字条对上号。
他攀上一栋栋公寓楼蜿蜒的楼梯,每个楼梯平台上都有扇小窗。他紧张地站在门厅,等待那位退休葡萄牙大使馆专员付账,不知道该把一双手放在哪儿。
他每月与一位寡妇喝一次茶,坐在她家客厅价格不菲的家具上,她对他倾谈半个小时,而他频频点头,假装听得懂她的话。
在客人家里,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各个房间,闻一闻清新的空气,目光落在画作或宠物上:书架上的一只猫咪、笼中几只鸟儿、趴在桌下的两条狗——它们不时竖起耳朵倾听厨房里女佣的动静。如果架子或橱柜上摆有陶器,比如花瓶或碗,他就恋恋不舍,细细审视后才会离开。
他也将衣服送给教会。那是山城里最高的一幢建筑,离山脊最近,位于大道之末,旷野之始。羞怯的亚汉在门口等待,直到守园人从屋里现身——守园人住在一间小屋里,离墓地不远。
本地人把守园人叫作“佩谢”[?该词在葡语中有“鱼”之意。
],因为他家世代捕鱼,尽管他的家人已纷纷辞世。那一家子中,只有守园人一人从未当过渔民。他年幼时就得了小儿麻痹症,因此走路靠手杖,动作有种慢悠悠的优雅。他动不动就开怀大笑,时年三十二岁,一头黑发;跟裁缝一样,他也在衬衫口袋里揣了一副老花镜。
他们握握手。跟往常一样,佩谢又邀亚汉进门,亚汉笑笑,鞠个躬沿原路下了山。
小城居民不再盼着老裁缝,倒是热情又好奇地盼起了他的小学徒——他们就这么称呼亚汉。有时人们会给他些小费,他把钱交给清,老裁缝却摇摇头,推开亚汉的手。
他把钱收进一个锡盒,那是某天下午在一条小巷里找到的。锡盒盖上有幅女像,画中人身穿围裙,端着烤盘,面带微笑,“是位母亲。”他觉得。她的秀发用一根蓝丝带绾起来,图像上方写了些英文字。盒子还隐隐有股饼干味,在自己卧室的时候,他会不时俯身越过书桌,揭起锡盒盖,闻一闻糖和油的香味。
他在小巷里找到了许多玩意儿:一个杯子、一把小折刀、一把修面刷、一张装在盒子里的新手绢。他常常在这些窄巷里停下脚步,那是小时候留下的毛病,当时亚汉翻遍了家乡小镇,到处找东西跟过路的小贩换货,他把手伸进小贩的货车,去拿一副新鞋带、一个球、一把刀。
在这些小巷中,有时他会发现自己倚在墙上,压根不知身处何方。他的手晃来晃去,仿佛在撕扯什么,眼前一片茫然。
这种情形持续不了多久,但那时眼前的世界仿佛轰然崩塌,露出他已然遗忘的记忆:那些星星点点。他们经过一个被夷为平地的城镇时,一个女孩坐在一堵高高的破窗沿里,正在擦梨形楔上的灰,露出黑洞洞、掉了牙的嘴。她身下的街上躺放着一顶男帽和一根手杖,鹏伸手捡起来,戴上帽子,转动手杖,又把他自己的来复枪递给亚汉。紧接着,他用泥在唇上涂了一抹小胡子,皱起眉毛,对她挥挥手,直着两条腿摇摇摆摆地穿过街道——恰似那个十分逗趣的人物,他听说此人叫查理·卓别林。
他想起与鹏一起度过的日子。两人身穿历经风吹雨淋的军装和头盔,军靴里塞满了报纸和稻草。老伙计鹏的年纪比亚汉大三岁,个子比他高,头发一丝丝泛白——那是年少时便有的“少年白”,活像某种动物的斑纹。即使在战时,鹏穿山越岭的姿态仍仿若舞者,压根没把枪林弹雨放在心上,一派敏捷与平静。亚汉总是紧紧跟在他身后,从未让鹏的双肩脱离自己的视线。
他想起两人一起在全国各地晃悠时见到的男男女女;有时两人也会与飞禽走兽做伴,比如一只慢腾腾的狗、一头骡子,有一次甚至是个老头用手帕兜着的一只灰鸟。“它在轰炸中受伤啦。”老头说。亚汉想起刚才他们在路边歇息,老头坐在他们身边,小心翼翼地解开手帕,嘴里嚼着别人丢在大街上的一颗坚果。他用手指托着嚼细的坚果喂给鸟吃,鸟儿扑闪着翅膀,却飞不起来。老头还让亚汉将手搁在鸟儿的胸膛上,那一下下温柔的心跳瞬间震撼了他。
他想知道那里的战争是否真的已经结束。他还不清楚,没有一个人确切地告诉过他。收音机倒是播报过新闻,但清从来不听,师父更爱听音乐台,听乐团演奏。亚汉想知道曾发生在这里的战争,而且越来越觉得尴尬——谁让他对此一无所知呢。师徒二人不谈这场战争,也不谈在此之前的一场战争,亚汉不知老裁缝是否曾经参战——看上去,清和裁缝店似乎老早前就已在此扎根。
尽管师徒二人经常共处,老裁缝却很少跟亚汉聊天,小徒弟本人也并未将自己的经历跟裁缝讲。不过,闭口不聊倒挺让亚汉安心,他渐渐了解老裁缝——了解老头伸出手指的是什么,目光落在哪里,吃了什么,怎么个吃法,他对布料知道多少,他在路上会躲开哪些人,却对哪些人咧嘴而笑。
在默默无言中,师徒二人却日渐亲近。从早到晚,人们可以透过橱窗望见老裁缝的身影,弓着背给长裤卷边,要不然就换衬衫纽扣,而亚汉在他对面,同样也在干活。
一次,清头也不回地开口,问徒弟当天掘到了什么宝,亚汉吃了一惊,竟然说不出话来。他从上衣口袋拿出别人扔在小巷中的一只杯子,老裁缝站起身在灯光下细细验看。
“啊,”他说,“挺好。”然后将杯子还给他。
他再也没说别的话,两人继续缝缝补补。
随后他们一起关上店门,盘查一天的进账,又互相提醒对方:次日早上有批从海外发来的货要到哟。师徒二人在缝纫机旁进餐,喝茶,听着电台播放的管弦乐,裁缝不一会儿就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听着老头的呼吸,亚汉继续整理货架上的布料,把线卷成轴,将剪刀和缝针放回盒子,又调低收音机的音量。他走近裁缝的假人,弯腰向前,细细打量胸部线条、断臂断头光溜溜的平面,满心好奇:它是照着某人的模样做的吗?与此同时,街灯与店铺招牌的光照亮了关好的百叶窗。
他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摸透了小城的各条街巷,开始学习语言,竖起耳朵倾听,不管路人也好,店里的来客也好,电台的广告也好。
有几次在干活,清突然大声说个葡萄牙词,害得徒弟大吃一惊。亚汉重复着他的话:Altera??o(改)、Medir(量)、Roupa(衣服)。
深夜时分,孤零零一人在楼上房间时,亚汉躺在床垫上讲话,嘴里滚动着单词和短语,活像滚动硬邦邦的石块。Dois(二)、Sopa(汤)、Noite(夜)、A loja está fechada(商店已关门)、A loja está fechada(商店已关门)、Noite(夜)、Dois(二)、Janela(窗)。他把双手枕在头下,仰望染上水渍的天花板,听着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十分陌生——他探寻着新语言的抑扬顿挫。他沉沉入睡,舌尖却还抵着门牙。
其他一些晚上,他和清在关店后爬到楼顶,带上几把椅子,共饮一瓶酒。他们眺望山城,眺望街上人来人往,透过公寓楼的窗户打量:一个躺在摇椅上的男人,一个直愣愣回瞪着他们的孩子,一对夫妻借着吊扇的习习凉风在卧室翩翩起舞。
镇上经常停电,那些夜晚他们就待在黑漆漆的屋顶,应和着遥远的小号声、吉他声,要不然便是纸牌在脚踏车车轮上刮出的“嗒嗒”声。
两人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等着一扇扇窗口亮起烛光,然后将当天最后一小时用来玩一场游戏:老裁缝要么用手拢着耳朵倾听,要么伸手指着某处,小裁缝努力地试图弄明白两人听见看见的一幕幕葡萄牙语场景,老裁缝则加以指正。
一次,他们听见有人在街上唱歌,是首生日歌。等到那人把歌唱完,清一边抿上一口酒,一边问起亚汉的生日。小徒弟老老实实地说,他不记得了。
一周后的一天,他醒来发现门上挂着一只服装袋。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套新衣服,由沙色棉布制成,卡片上写着日语:“又一年安好。”再没说别的,西服也合身得很。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这正是他第一次来到裁缝铺的日子。
于是,他便将那天当作新旧之交,辞旧迎新之日,清似乎也是如此。每年,他给徒弟做一身衣裳放到他的房间,要么是新裤子,要么是新衬衫,有时候还是一整套。多年以后,师父离世已久,亚汉却还穿着那些衣裳。夜晚降临,他坐在自己的缝纫桌边,补补衬衫袖口和衣领上的破洞。他一直不知道,当初老头是在什么时候做出的这些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