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洛阳的家乡仍然存在苏秦的记忆里,而且越来越清晰,见过了这么多的家,他自己的家应该成了什么样子了?一路向北,当看到自己模模糊糊熟悉的道路时,苏秦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但是他不知道,有更让他伤心的事情在等着他。
行李已经不成样子,衣服破烂不堪,当他踏进家里的门口时,他所想象的景象并没有出现。他的嫂子在门口洗衣服,见了苏秦还以为是个要饭的,或者他装作认错了,将苏秦当做要饭的,苏秦日后想到这是极有可能的。当时嫂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顿时变成了白色,以苏秦的那个角度,那就是白色的。然后,她极麻利地端起木盆,走进屋子。
苏秦愣在那里,这难道不是自己的家吗?这门口的老槐树,自己在上面玩过多少次啊,自己重新出游的这几年他们不至于不认我了吧。嫂子尽管不像自己走的时候那个样子,但仍然能够认出来。他想,是自己穿得太破烂了,他们没有认出自己来吧。
苏秦便跟着进了屋子,院子里面空荡荡的。他看到西南方向有个草棚,应该是茅厕,茅厕后面是牛棚,东面有一堆杂草,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在鬼谷的时候割的草。
“什么人?”苏秦的背后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转过头来,心情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哥哥!我是苏秦。”
那人上下打量一番,眼色忽然就变得淡淡的,他只问了一句“回来了”就走去喂牛,苏秦的心情一下子就冷到了极点。他梦中梦到过无数次的家就是这么欢迎他的!他愤慨又伤心,猛然转过身子去,就要出门,这时哥哥边喂牛边说“爹娘在前年的混战中出去讨饭,再也没有回来。”
苏秦的心又咯噔一下,为什么会是这样!他痛苦地倚在门框上,觉得天旋地转。半晌他回过神来,一步步向爹娘的老屋子走去。哥哥见状对着他的背影说道:“吃了饭再回去吧。”只听他嫂子在屋子里马上说道:“你留兄弟在咱们家喝西北风吗?你瞅瞅粮食袋子里面还剩下什么东西了!”哥哥便不再作声。苏秦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一直走到老屋子那。
门口一个妇女在纺线,见苏秦来了,马上站了起来。苏秦仿佛没有看见她,只是往里面走,发现院子里面几乎全是杂草,基本上露不出地面来。苏秦望墙角看一看,一只黄色的野兔飞快地钻出墙。如此萧条的景象苏秦简直承受不过来了,在外面的时候他的依靠就是自己的家,可现在家里面竟然成了这个样子啊!他又累又饿,歪歪扭扭地走进屋子里躺下。
外面又传来纺线的声音,还是那么有规律,苏秦不做声。过了半晌,只听外面说道:“凭一张嘴皮子就想混出个人样来,可真是没受过罪的爷才能想出来的!”苏秦知道这是妻子在说他,他刚想还嘴,强忍住了。过了一会儿,外面又开始说话了:“什么玩意儿!一走就是几年,人家种地的好歹有粮食吃,嫁个兵士的,都有个贴补,万一立了什么功的,一颗头就好几金!哪像你,没头没脸地回来了?在外面吃不动了就回来了?现在有些买卖的人家,呵,好富贵派头,跟皇帝吃穿差不多了,按照周国人的习俗,弄点产业,做点买卖,哪个不行?偏偏耍那张嘴皮子!”夫人越骂越狠毒,苏秦只当是没有听到,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其实按照师父的捭阖之术,这时候应该迎上去,可是他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苏秦从梦中醒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肚子非常饿,便招呼妻子。妻子没做声,苏秦从炕上下去,却被一个人绊了一下。原来妻子已经睡下。苏秦只当是没有碰到,下炕,去灶间点火,刚把柴火塞进去,一只老鼠嗖地窜出来,不见了踪影,苏秦倒吓了一跳。他朝屋里面说道:“你都不用这灶台吗?”
屋子里面没有反应,苏秦只好找了几块饼子放到锅里,然后烧火,边烧火边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声叹息。过了一会儿,叹息变成了小声的啜泣,苏秦将火烧得越来越旺,红彤彤的火焰将他的额头照得透亮。他又开口说:“咱爹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屋子里说:“你还管他们啊?你弄你的什么白什么和的去吧,你还回来干嘛?”
苏秦叹了口气,说:“如果爹娘还在,我肯定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啃完了几块干粮,苏秦觉得肚子暖和了,他重新上炕。从妻子身上跨过去的时候妻子拉了他的腿一把,苏秦没有反应,他回到自己的地方躺下,狠狠地瞪着眼,一直到天明。
这条路真是走不通吗?鬼谷子师父最擅长的一条路?自己运用最得心应手的技巧真的是一无是处吗?
十年了,自从跟随鬼谷子学艺到现在,已经十年了,自己可以非常有信心地跟别人辩论,只要他是讲理的,可是为什么天下没有容纳自己的一席之地呢?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对自己形同陌路?
第二天早上,苏秦沉沉睡去,到了下午才起来。其时太阳已经斜得很厉害了,妻子在洗衣服,微微的风将院子里的草吹得摇动。苏秦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他下炕后找出镰刀,花了一个傍晚将院子里的草除得一干二净,然后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上干净衣服,天黑之后就睡了。
一夜无梦,苏秦起早便出了门。顺着上次自己走过的路,一直走到森林里面,再往里走,那条小路仍然在。再往里走,一阵猛犬的吠声,只是这次那条狗在自己面前停下了,好像认识苏秦一般。长毛狗往回走,苏秦就跟上次一样跟着它。走过了矮的树林,走到了那棵异常粗的树下,那人还在。身上穿的是白黄相间的羊皮,见苏秦来了,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的。”
苏秦见他的举止与自己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主要是没有老态,他觉得此人有种超乎寻常的能力。
苏秦跟着他上了树上的屋子,发现靠近小窗户的地方多了一个树墩,那应该是当做凳子的,窗户外面透过来阳光。按当时的时辰是朝南,北墙上的狐皮、虎皮、熊皮都还在,只是少了一件羊皮。东面一根极大的枪,光是头就有自己脑袋的两倍长,整个屋子以窗户为准,是坐北朝南。苏秦没有客气地坐在了木墩上,那人没有和他说什么,苏秦也不说话,他现在什么都不会,就会沉默,什么都不喜欢,就喜欢噤口。
猎人玩完了杆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了陶罐,里面是水,他便坐在地上喝了一气,喝完又给苏秦拿了另一罐,苏秦就接过来喝。
过了半晌,猎人开口道:“你怎么不说话呢?”
苏秦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猎人微微一笑,“这是我的地方,我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不说话就不说话。”苏秦说:“古人曾经说过……”
猎人马上制止他,“古人算什么东西,今天和我谈论,不要拿以前的事情做证明,以前的事情都是不靠谱的,凡是人记下来的东西,都是不靠谱的。”
苏秦说:“照你这么说,人类都没有可以借鉴的过去了?并且,过去也未必全是人记录下来的,可能是口口相传的。”
猎人仍是微微一笑,他又喝了一口水,眼睛里却是不屑,但这没有影响他辩论的激情,“口头的?那比文字记录的更加不靠谱,不信你就说一句话,让人传出去,第二天你听到之后,肯定是变得不成样子了。有自己的想法在,为什么要听过去人的想法?”
苏秦沉默了一下,口口相传的弊病就是容易被更改,他后悔没思考周全给对方钻了空子,但他没有投降,说:“我不会相信你的思想没有借鉴过别人,人是世界上最有灵性的,就算你没有直接借鉴,也已经在不自觉中借鉴了。”
那人摇摇头,“就算有不自觉地借鉴的成分,那也是占用了极其小的部分,并且,那是毫无用处的部分。我的老师是大自然。”
苏秦冷笑一下:“你说的话是谁教给你的?”
猎人脸色一变,咧了咧嘴,过了一会儿说:“这,这是我父母教的吧。”
苏秦得势马上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他说:“既然你说的话就是从以前的人那里学来的,你还说这是毫不相干的部分吗?你如果不会说话,还会在这里跟我辩论吗?”
那人的脸色早就变了回来:“以前可能是非常重要的,现在你看我在这里,能跟谁说话呢?有必要跟谁说话呢,十年以来,除了见你的两次,我没跟人说过话,因为,我不需要。”
苏秦说:“你现在不需要,现在的想法不是以先前为根基的吗?先前既然需要,那就是已经通过根基作用在你现在的思想里了!”
猎人说:“以前都是假的,唯有现在才是真的!”
苏秦说:“没有以前就没有现在!”
两人忽然住了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四目对视,对峙着。
猎人忽然哈哈大笑:“鬼谷子啊鬼谷子,你的徒弟厉害啊。”苏秦想,不要跟这个年长的人争论得没完了,他决定放他一马,就说:“还是回到你为什么不说话。”
那人笑着看了苏秦一眼,“我这不已经说话了吗?”苏秦恍然大悟,也笑着说:“我还是被你蒙了一次。”
猎人说:“我知道你肯定会经受很多东西的,因为你在社会上的时间还太短,现在你的经历可以算是丰富的了,甚至比某些在社会上生活了几十年的人都要丰富。你的家人对你的态度是正常的。所以,人最相信的只有两样东西,自己和这些花草树木。”
苏秦不是十分相信,但又找不出驳斥的理由,他忽然想到了胡屠夫家,可那毕竟是别人家,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以前是,现在也是,以后也是了吧。苏秦不语,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中。
猎人从虎皮后面抽出一把剑,明晃晃,很耀眼,那是一把苏秦从来没有见过的剑,刃口只开了一边,把柄是纯乌色,透出一种逢人便杀的血性气息。
猎人说:“为了打造这把剑,我花费了三年的功夫,但是这把剑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见过这把剑的没人和我交手。因为它的杀气太重。”说着,把剑递给苏秦,让他横起剑柄。猎人随手从头上摘下一根头发,往空中一扔,细长的发丝落到剑上,无声无息就成了两段,苏秦看得目瞪口呆。
猎人说:“这剑开刃的一边与没开刃的一边,代表阴阳,这剑的灵气需要有灵气的人才能发挥,我认为你是一个这样的人,当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你起码有这把剑来保护自己,独善自身。”说完,把剑鞘也拿了出来,“带上它吧,我们这样的人能碰到一块不容易,走吧。”
苏秦初时十分惊讶,继而静静思考,最后当猎人说出他们碰到一起不容易的时候,他竟然被深深地感动了,他们都是孤独的人。他接过剑鞘,把剑插进去,用布缠好,然后回家。
当他走出几里地,又一次往后看时,那棵树上没有出现猎人的注视,苏秦恍然觉得十分轻快了。
妻子见苏秦回到家,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她看着苏秦从门口进来,背上是缠得严严实实的一个包裹,看着他走进屋子。好像自己根本就不存在。
自私的玩意儿!她在心里骂了一声。
屋子里,苏秦摩挲着他的剑,映着太阳闪烁着光芒。他想,究竟应该怎么过下去。鬼谷子是个厉害的角色,这是他坚信不疑的,但是是否合乎现在的形势,是他怀疑的。苏秦坚信自己所欠缺的,是经世致用的能力,这是他第一次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第一次清醒地考虑以后得出的结论。
苏秦想,一个人最需要的应该是两种能力,一种是大自然的认知能力,一种是懂得生存的能力。自己在鬼谷子那里学到的东西大部分是第一种,就算是有第二种能力的提及,自己也是缺少实践,于是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来——自学。
从这一天开始,苏秦将自己的书全部找了出来,夜以继日地看,看累了,他就伏在桌子上睡一会儿。等醒了接着看,当困意袭来的时候,为了避免自己睡觉,苏秦就用铁锥扎自己的大腿,有的时候睡得太过朦胧,扎的腿上全是血,他也不在乎。
这么过了一年,苏秦把家中的书都看了一遍。觉得很多以前没有体会到的东西现在可以融会贯通了,与人说话的时候可以说到一起去了,就是他得时刻注意不要陷入到贫嘴的圈子里面。他的辩论意识非常强,往往驳斥得别人不高兴,他开始注意这一点。在这期间,对苏秦帮助最大的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妻子,可能是觉得苏秦回家的时候自己的表现太不近人情,苏秦的妻子有些惭愧,但看到苏秦仍是只懂看书,仍然很无奈。但她已不再刻薄他,仍然按时做好饭,有空就纺线,田地里面的活大部分也是她去做。
两人说话却不多,一是因为苏秦的功夫全部在书上;第二是苏秦对这个女人的看法是矛盾的,开始对她是彻彻底底地厌恶,直到看了一阵子书,吃了一阵子她做的饭之后,苏秦才觉得这个人不是坏,是内心太贫穷。但是,他仍然自己呆在一个屋,不喜欢和她沟通。
苏秦觉得有必要看一本内容十分齐全的书来综合一下自己的知识,他觉得这本书一是要与时事有关;二是要与统治者的介绍有关。如果想要有所作为,被君王们赏识,就得知道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经过仔细的筛选,苏秦选择了《阴符》。
当苏秦将这本书读透了之后,他走出屋子,久久注视着已经不太熟悉的太阳,踌躇满志。他想:如果这次再不行,这个世界就注定不属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