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环想到这里的时候万分自责，她不该把细米带回家的，一定是那个晚上的事，让细米起了杀意。
细米也是在那个五月的一天夜里坐上北上的火车的，之所以走得那么仓促是因为程琛的父亲，那个曾经就混过黑社会的男人信了侄女“是细米害死了程琛”的推测，而他能够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一命抵一命。
五月，细米家院子里的那株桃树都开花了，她却没法像往年一样摘了几朵夹在笔记本里。她也再没法在长街口的货车摊上买一根涂满番茄酱的炸香蕉，街口再也没有一个人对她笑得不知廉耻。
这一切都在这个五月，在细米即将十八岁的时候戛然而止。
即使彼时的细米仍然感觉到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切，因为她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这短暂一生会背负一条人命，过着亡命天涯的生活。
没有人愿意听她解释，火车上的人那么多，只有她哭红了双眼，却没有人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要哭，那个她一心想要摆脱的人终于死了，再也没有人会知道她曾经做过一件亏心事。
可是，往事历历，都是关于他，她那么的难过。
G
歌里刘若英唱：你换了几站，我还在流浪。
细米的18岁是在北京度过的，她在自己打工的蛋糕店里买了一个八块钱的小蛋糕，没有蜡烛，也没有人给她唱生日歌，她只是默默地把蛋糕吃得干干净净。
她用公用电话打回家，母亲说，程家的儿子是死在医院里的，没有抢救过来。
因为怕程家找上来，她始终都不敢流连在一个城市，19岁先后到广州和深圳待了一阵，20岁来到T城。
才感到节奏缓和下来，彼时，她在某个小区租了一个带独立厨卫的单间，在外人看来，她还那么年轻却并不像一般的打工族一样朝九晚五地正常上下班，居住条件十分简陋，出租房隔音不好，每天晚上都会被隔壁的鼾声吵得睡不着。而遇见房东年少轻狂的儿子卫层就是在这时，由于彼时她已经开始接一些网站的软文写，所以她迫切需要一根网线，但是又因为手上没有很多钱，所以才会找到房东。
当卫层问她“过年都不回家吗”的时候，细米才想起自己已经有整整三年没有回去了。
卫层来找细米去T城着名的旅游小镇玩也正是五月的时候，他们学校放长假，他说，细米，你来了T城居然没有去过W镇，那就太可惜了，要知道很多外国人穿洋过海地来W镇旅游，再说，你这样在家里宅着也不是个办法。
细米心想，也好，出去走走吧。
他说，本来我们讲两句家乡话是可以不买票进去的，因为里面的居民也讲家乡话，警卫分不清谁和谁，但是，我既然带你来玩，就得有诚意，正正当当地买票进去才能体现我的诚意。
细米笑了，你计较的还真多。
卫层却惊艳地看着她，少年的眼底染了亮色，说，细米，你终于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笑。
H
W镇分为两个区域，东区已经被现代人开发修葺过，而西区却还原汁原味地保持着最久远的样子。他们路过古旧的戏台。卫层提议，我们去坐船吧。
就是在船上，卫层突然亲吻了细米，他说，细米，我可以喜欢你吗？
细米愣住了，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有久远的记忆汹涌了上来，在王雅环家那个晚上，躺在床上，假装熟睡的细米听到了程琛和他表妹的谈话，她也感觉到程琛在床头坐下来用一只手撑在床面，细米甚至还感觉到他在慢慢地靠近自己。暗暗地，她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直到，直到有什么暖暖的东西覆上她的额头。
她不敢睁眼，不睁眼也能意识到这是一个浅浅的吻。
因为他的嘴唇从她的额头上离开后，轻轻地在她耳边说，细米，我要怎样才能让你喜欢我呢？
我要怎样才能让你喜欢我？
在那个虚荣心旺盛的年纪里，细米最后悔的就是偷走王雅环的那对珍珠耳环，而程琛的出现让一直备受良心谴责的她尝到了某一种程度上的苦果，那是一个让青春期里的少女反反复复后悔和痛恨自己的污点。
仿佛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能将自己的人生洗得洁白。
可是，这个人世间，总有几件事情，你清楚地知道全部的真相，但是你无法开口对任何人解释。就像细米不能解释程琛那晚印在她额头上的浅吻。
她也不能解释自己对一个明明很讨厌的人突如其来的改观和为他波动的心事。
她同样不能解释的还有自己背城而去的逃离，事关一份守护。
大抵每个人都有想要守护的人，有的守护关于爱情，也有人要守护的是亲人或者朋友。
而尚未成年的细米要守护的人比程琛更早就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早到从她记事起，他就跟在了她身后，和她抢吃抢喝抢父爱抢母爱，可是一旦面对外人，他又跟她同生共死相亲相爱统一战线。
那是她唯一的弟弟。
细米始终记得程琛约她去爬山的时候，她还在和弟弟抢电脑用，一个想玩QQ游戏里的抢车位，一个想玩刚流行起来的农场。
程琛的头像就是从电脑右下角弹出来的，他说：细米，我们去山上看月亮吧。
哦。
虽然是一个很敷衍的字，但是不知为何，那时细米的心里有什么跳跃着。下线的时候，还特意对自家那位刚才占位失败的弟弟表现出一副慷慨让出电脑的姿态：臭小子让你玩吧，我出去了，QQ挂上面升级，有人找我的话你就帮我隐身。
那个时候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会对她这个姐姐的QQ空间感兴趣。
I
而细米的空间里刚好就写了几篇不对外公开的日记，她在日记里细细述说了程琛对她的纠缠，以及她对程琛的厌恶。
要知道那片上锁的空间是她无处倾诉的时候唯一的发泄方式，那时的细米不知道她日记中这个让她烦不胜烦的人，会在日后更长久的日子里成为她不能碰触的伤。
而一个小时后正和日记里的人共享一轮明月的细米，也没想过会有危险正朝他们迈近。
当她感觉到被人从身后拉了一把的时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
而与她的尖叫同时响起的是那声：细米……喊她的人是程琛，等细米反应过来，才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会喊她，因为有人在拉开她的同时，也从身后用力推了他一把，他的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滚落了山谷，一切就发生在刚才一瞬间。
程琛……跌坐在地上的细米被吓坏了般突然失声大喊，山谷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姐，是我……有人继续在后面拉她，这个异常熟悉的声音让本来就失控的细米忽然有种天地崩塌的感觉，她回过头去，事实很快证实了她的直觉，而她却不能接受地怔了一秒，然后发出自己都听不真切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刚刚……是你，就是你把程琛推下去了？
是啊，以后看他还敢不敢来烦你。印象里，以前有人欺负他，都是姐姐张牙舞爪地扑过去，像小母鸡一样地保护他。所以，这次，想要反过来保护姐姐的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何不妥，只一味要拉着自己的姐姐走。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事？还有谁叫你这样做的？你这样做他会死的，你知道吗？
他死了也总比姐姐你被他缠着不放好。变声期的男生尚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只是一味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细米大吼了一声，浑蛋，你给我滚。
一边甩开他的手，慌乱中，她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刚刚程琛给她玩贪吃蛇游戏的手机，连忙去翻电话簿，她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用了好久才拨通了王雅环的电话。
J
后来细米尽量避免去回忆那段时光，因为那段程琛躺在病床上休克，再也没有人纠缠她的时光，她没有如鱼得水如获新生，反而坠落进了罪恶的深渊里。
程琛的爸爸出现在细米家几十平方米的旧式住宅楼里，这个曾经以一种凌人的方式问细米“我儿子有没有欺负你？”的男人，此刻已然不顾表象的盛怒，他就这样铁青着脸指着细米，甩下一句：如果我儿子死了，你也别想好活。
就是那个深夜，抽了一整天烟的父亲，和流了一整天泪的母亲仓促地打包了细米的行李，然后在那个时间还没有睡的街坊邻居的面演了一出戏。
当那句“不争气的东西，我们再也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从父亲嘴里吐出来的时候，细米拖着行李也流下了眼泪。
直到黑夜恢复平静，而这条街上的下一个天亮里，再也没有她的身影。
多年以后，T城的少年卫层在船上莽撞地亲吻她，他想过她可能说出的拒绝词，但是没有想到她对他接下来那句小心翼翼的问话充耳不闻。
他发现自己喜欢上她了，很喜欢，可是他不知道在什么样的时机才能说给她听。
她是注定要离开这里的人，他对她的背景一无所知。
细米是在某个清晨离开的，她临走时只给卫层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
这个早晨，卫层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打细米电话，当手机传来已关机的女声时，他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迅速地换下睡衣，跑下去“噔噔噔”
地敲门，没人开，对面租户被吵得不耐烦了，探出头来，把一枚圆圆的防盗门钥匙交到他手里，这种不踏实感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刻很快被证实，屋子里干干净净，若不是小橱柜里简洁的几件锅碗瓢盆码得整整齐齐没有带走，他也许会怀疑她是否真实地存在过。
是的，她存在过，只是现在已经走了。
没有和他道一声别，是决意一辈子不相见了。
一辈子，不相见。
他突然重重地跌坐在那张木床上，像个孩子一样地哭了起来。
K
有时候，细米回想自己的人生，那是由过错与错过纵横交错的人生，如果计较起来，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得多。
好在，这得失起落慢慢地练就了她一颗坚强甚至可以说得上坚硬的心，最难熬的那些日子里，吃不饱，睡不好，独居异乡，失眠，噩梦循环，茫茫人海没有一个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万家灯火没有一盏为她而明亮，她很灰心，但是不曾绝望。
她从来都不曾感到生无可恋般的绝望，因为她的心里始终还有一份依托，那就是父母和弟弟。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发现那份依托早已在时光的长河中变了质，她以为的守护背后却藏着一个更大的谎言。
而真相，真相远比她想象的还要让人无法接受。
母亲一次次地在电话里劝细米不要回家，口口声声说他们想她想得快发疯，却不能让她冒险回去。
每次细米听到这些就心酸得不行，但是这一次细米没有把自己回家的行程对家人吐露只字片语，她不能理解自己和程琛的这份恩怨，为什么能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之后依然根深蒂固存在，并且牵动着一拨人的心。
她只是想回家看看，哪怕只是偷偷地。
可是当她几经周转地回到那条熟悉的街时，她却突然觉得有什么变得陌生了。
她指着前面那幢别墅问一个不认识的小孩，这是谁家的房子？
小孩脱口而出的是一个让细米烂熟于心的名字：这是细书家的房子。
细书？
一直都忘了说，细米的弟弟叫细书。
细米却在这个时候震惊住了，好半晌才抓住要落跑的小孩：你刚刚是乱说的吧，我家……我是说细书家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建这么漂亮的房子？
小孩挣开她：我妈妈说是程家出钱给他们建的。
哪个程家？
细米想要再问，小孩已经跑去了老远。
细米最终没有回家，她把戴在头上的帽子扣了扣，在街口晃了一圈居然没有人认出她来，最终认出她的是炸香蕉的老伯，只是他已经不再推小推车，而是租了一间很小的门面。
细米咬着涂满番茄酱的香蕉，听老伯惊奇地说：原来你没事，所有的人都在传程家的儿子救活了，而你却在外面出了事。
听到这句，细米手上的香蕉徒然掉落，番茄酱涂了她的一身。你是说程琛还活着？
如果不活着，你家能有今天这样？对了，你爸妈知道不知道你活着？
如果知道的话，那他们还真是够对不起你的。老伯说这句的时候除了感叹世事无常之外，还有些羡慕的成分。
细米好像忽然懂了，她妈为什么这么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回家，因为她收了程家的钱，为了她亲爱的弟弟建了这样一幢奢华的别墅，可代价只需要告诉程琛，他们的女儿细米死了。
这样程琛就不用去寻找她，程家就可以放心了。
细米听到那份始终坚持的东西在心里碎裂开来，她在暌违已久的街头蹲了下来，疲惫让她险些晕眩，可是痛苦又让她无比清醒。
她终于明白，自己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我从不擅长撒谎，所以边远，我说我不爱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你就不会理解出，这是多么违心的一句话，是我耗尽所有勇气和决心以无数个想念你到蚀骨的夜晚落下眼泪为代价的，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