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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莱斯对现在的一切很放心。
他在第一次看见阿奇博尔德的时候,还有些不知所措,就这样看着这个面容瘦削,有着凌乱短发的男人站在他身旁与他搭话。然而对于如今的格莱斯来说,这却已经是再自然不过的活动了。他说话的对象,除了朝夕相伴的妮娜之外,便只有这个早出晚归在外工作的长者。知晓了两人的遭遇过后,他低声呵斥了嘻嘻胡闹的妮娜,却并未多提他们看到的奇怪东西。即使如此,格莱斯仍是有些心下不快,自己这个父亲着实诡计多端,在直接与自己交流之前,竟已多次旁敲侧击地问出了他想知道的所有事情。因此比起相互解答对方的问题,这样的交谈竟像是医生与病人在交流,无论何时都像是在望闻问切。
“安静,卫生,每天工作,总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阿奇博尔德颇具玩味地说着,这更令格莱斯有些疑惑,他与自己的单独谈话几乎都不令妮娜知情,而每在这样的时候,他都会用奇特的方式说着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果然如此吗?”格莱斯没有再说什么,出于孩童的性格,他并不想把自己与妮娜之间的二人秘密告诉父亲,况且有很多根本无需明言。
“不过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阿奇博尔德顿了顿,耸了耸肩,有些轻松地笑了笑,“由基拉最近怎么样?”
“那家伙!早上吃完甜桃后一直在睡觉,到现在还没有起来!是不是该把那家伙叫醒了?”
“那倒没有关系,毕竟由基拉原本就是那种喜欢久睡的性格呢,再说妮娜不是每天也会化妆吗?”
阿奇博尔德对他们的了解程度虽令他惊奇,格莱斯还是点了点头,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再次有些惊讶。
“自从那家伙变成食客之后就完全无所顾忌了啊..等等?你注意到娜娜化妆了?”
“是的,非常有魅力,很像她母亲呢。”
两人都久久沉默不语。
直到来自父亲的一句话突然解除了沉默。
“孩子母亲的名字,也叫妮娜呢。”
格莱斯愣住了,然而在他惊愕地问出什么之前,阿奇博尔德的神情闪过一丝阴影,抢过了他要说的话:
“妮娜她,也非常喜欢开玩笑呢,还时常会在偷偷跑到我背后,搂着我的脖子要我给她做蛋糕吃呢。哎呀,像那样的事情真是用头发都数不过来……真像……几乎就是一个人……”
他说完便低下头,右手蒙着眼睛,颇为沉重地叹了口气。对此格莱斯有些不知所措,他曾多次看到自己的父亲一个人对着窗外默默抽烟,甚至有时会在餐桌前自顾自地喝酒,然而他却是第一次见到阿奇博尔德如此沉重的感叹。这令他有些歉疚,毕竟无论是自己还是妮娜都很少关心眼前的父亲,也许就在妮娜与自己玩闹的同时,自己的父亲已经为他们挡下很多孩子无需承担的事情。因此格莱斯暂时打消了心头疑问,理解地注视着阿奇博尔德,很快便与他对视上了。
“谢谢,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无论是哪个妮娜我都一样喜欢,况且还有你的陪伴呢。”他沉重的叹息十分短暂,很快又回到了之前的轻松笑容,又摸了摸格莱斯的银色短发,“工作的时候想到你们也是非常温暖的呢。”
阿奇博尔德说完,突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气氛理应十分融洽与平淡,然而格莱斯那太过奇怪的笑容却一下子冲散了平静甚至有些无聊的气氛。可是对于格莱斯来说,他的疑问并未消解,反而隐含在自己的笑容之中,令面部表情变得更为古怪。
恐怕,格莱斯的直觉与螺旋印镜同时警告自己,对方已经发现平静之下暗含的不协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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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妮娜要在她母亲的影子之下生活呢?妮娜不就是自己的朋友娜娜吗,为什么要和母亲那么类似呢?
这样的想法开始持续在格莱斯内心扩散。
与自己不同,妮娜的一举一动一直以来充满了活泼与坚强。这样的感情甚至能感染自己,无论是在雪地与家门前邂逅时所给予的关怀,还是这四年来的嬉闹与理解,甚至是白银山那攸关生死存亡的并肩战斗,都令格莱斯有了难以想象的巨大转变。尽管时而讨人厌的性格并没有变化多少,格莱斯依旧不需要足够的理由便可深信,正是这个年龄相差不过四个月的女孩每次都会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给予救赎。如果那样的巧合并没有发生,恐怕此时的自己已经被恐惧与疏离压倒,甚至对这个世界滋生怨恨吧。
“请和我做朋友!”
终于,在自己的朋友与另一个自己碰撞的那一刻,他脑中翻滚着所有与她共处的时光,在她流泪的那一瞬间紧紧抱住了她,又在之后握住了她的手——没有什么比这个无比简单的动作更能表露格莱斯内心的强烈感情了。不再冷眼旁观,再不孤独,自己也要像妮娜一样接受他人的好意,也能和妮娜一样露出真诚的喜悦笑容!和妮娜在一起的时光,和这位朋友嬉笑怒骂,是无比幸福,如同童话一般的日子,就连呼吸空气的瞬间都仿佛置身在童话之中。
然而就在格莱斯此时的眼中,一切都发生了扭曲——与自己始终朝夕相伴的妮娜,究竟是自己那如同妹妹的朋友,还是仅仅是她的母亲呢?从外表,到性格甚至所有的内在,两位【妮娜】都几乎别无二致,令格莱斯怀疑就连阿奇博尔德对待她们的方式也是相同的。那么他对【妮娜】的感情,究竟是父女之间的亲情,还是夫妻之间的爱情呢?
自己的朋友到底是谁?
格莱斯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不过他并没有想到自己在经过如此仔细的思考之后竟会产生毫无来由的恐惧与恶寒。
恐怕自己一直以为的【妮娜】,根本没有在世界上存在过——那么那时在雪地初遇的妮娜,这个将自己的奇怪之处视为有趣东西的女孩,究竟是女儿还是母亲呢?
“格莱!给我快点过来!看下这个手环搭配这件裙子好不好——!”
楼上传来的喊声打断了格莱斯的思考,却反而令格莱斯笑得前所未有的宽慰——对呀,无论自己遇到的是哪一个【妮娜】,都是自己最为亲密的朋友啊。喊声依旧充满活力,甚至带有些不容辩驳的命令口吻,那正是平时的妮娜呼喊自己时所用的声音。看来自己的苦难日子还没有结束啊,格莱斯叹了口气,便快步来到妮娜房间。
“诶?!!!!!!!!!”
然而刚踏入妮娜的房间,格莱斯便惊呆了,他的视线正对着妮娜无比犯愁的表情。她的脸不知为何又突然红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瞥向自己的粉色床单。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数十种不同颜色不同样式的手环霎时映入格莱斯眼帘,令他张大嘴看着这个要把这些选择一一尝试的女孩。
自从那次妮娜对自己的惩罚过后,这是格莱斯第一次见到她。不知为何,自从妮娜看到那个墙角上贴着的三句话之后,她就变得有些奇怪,非但停下了呵痒的动作,反而像是惧怕屋外的什么东西似的跑回了家。所幸一回到平时所处的小屋,妮娜便再次像往常一样嬉笑玩闹,这令格莱斯逐渐放宽心,眼前的数十个手环想必也是贪玩的妮娜捣鼓出的新花样吧。
“感觉都很可爱,不过娜娜,这些都是从哪里……”
“都是我一直以来的收藏呀!快看快看,这个红色的手环怎么样?”
很不错,格莱斯回答道,这样一来全身上下都是红白两色了呢。
“那这个呢?还有这个!哦不还有这个!”
“都不错啦。”格莱斯摆了摆手,被妮娜怀疑的视线盯着令他有些心慌,“倒是你为什么要拿那么多啊……以前你可没有那么喜欢化妆呢……”
“那个……那个……”妮娜不知为何极其慌张,似乎想要掩饰什么一样连连摆手。这更令格莱斯疑惑,虽说妮娜时常为这些小事找自己,但自彼此逐渐成为挚友以来,尤其是妮娜对自己便几乎毫无隐瞒,就连很多父亲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也能了然于胸——就比如此时他看到的这个场面。
“总之帮我选一个,这么多根本试不过来!”
格莱斯正打算拒绝,却发现妮娜也随即用无比【和善】的表情看着他,霎时吓得他魂不附体。“挑一个最适合你的吧,关键是你自己最喜欢哪一个,我来挑的话就变成我最喜欢的口味了啊。自信点吧,况且你这么可爱,戴哪一个都没有问题……
此时格莱斯才发现自己已逐渐被妮娜逼到墙角。
“废话少说!这也是对格莱的惩罚之一呢!就是因为我都喜欢,才要你来挑!你——来——挑——!”
“你后面有东西!”借着妮娜转头的那一刻,格莱斯霎时从墙角逃开,被妮娜逼到墙角可是任谁都会觉得不妙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还能就此逃出妮娜的房间——当然也是任谁都知道不会如此简单。
“什么都没有嘛!”妮娜果不其然气急败坏地瞪着我,“果然不能对你放松一点警——”
让她继续生气下去是很可怕的,因此我急中生智,顺手拿起了离我手边最近的银色手环。然而不知为何,妮娜却丝毫没有再生气,反而是露出了与此时场景,这个有着雪拉比壁画与条纹被子,还有放满书本与玩具的【壁橱】的地方,完全不合的表情。
在此之后——
“啊啊啊!!!别过来!”
妮娜的眼睛最后正对着的,就是那个拥抱着玩具与书本的壁橱。然后,她的瞳孔就突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放大,像看到恐怖片的场景一样突然大叫起来。格莱斯惊奇之间,妮娜迅速而粗暴地推开了他,以平时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出房间,身体却又在飞奔的那一刻触电似的猛烈颤抖。
“突然间怎么了……噫?!”刚问出口,格莱斯便发现妮娜咬牙切齿地怒瞪自己。
“我……到底怎么了?”
“橱柜后面..啊啊啊!现在到前面来了..!”妮娜已顾不得怒瞪格莱斯,此时的她受寒了似的哆嗦着,不顾以前曾因此被格莱斯戏弄再次躲在他身后。
“我什么都没看到啊..”莫非鬼斯又来恶作剧了?格莱斯心下奇怪,自它们把妮娜惹恼过后自己再没有见到过他们的身影。
“就在衣橱上!就在那里..别过来!”
“衣橱上?”不知为何妮娜恐惧的样子竟使格莱斯相当平静,“观察挺仔细的嘛,的确有那么几行字,痕迹那么浅竟然还能发现。”
等一下,不是我做的啦,格莱斯别过头不去看发抖之余时不时依旧怒瞪自己的妮娜,有些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但很快地,格莱斯一下子注意到了什么,神情很快变得和她一样惊愕。
“我也看见了,别怕。”
此时格莱斯有太多的问题要问自己这位朋友,也有太多可以问的,然而四年来与她的默契告诉自己现在并不是问出实情的好时机。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啊格莱..快想想办法把它弄掉啊..!”
“又不是鬼斯做的我哪会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