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无不是梦,即空即假即中
左真知得到了一匹西域国的汗血宝马。
邻人得知,来贺彩,说:“中了巨奖,可得小心,打劫的到处都是。”
左真知说:“何以见得?”
邻人说:“见色起淫心,见财起盗心,人之通病嘛,难道你不知?”
左真知说:“我没有为这匹马动心,有盗盗去,何用拿心。”
邻人说:“这可是真正的千里马,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世上少有。除了你,没有不动心的。”
左真知就骑了马去跑,果然快如追风,一日之间,已行过千里。邻人舍命去追,结果累死在半道上。
左真知笑说:“马儿啊马儿,你有这样的速度,还怕什么?”
汗血马跑丢之后,邻人又来,替左真知惋惜,叹道:“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了,这样的损失,可以说是一场经济危机了。”
左真知纳闷儿道:“哪来的损失?”
邻人说:“这样的马,要值上千万元哪!这不是损失是什么?”
左真知笑说:“我原来就没有这千万元呀?”
邻人说:“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世上可是没有呀!你大富大贵,遇着啦,为何这么不当回事呢?”
左真知说:“这种事世上既然没有,我为何要把它当回事儿呢?”
邻人叹道:“我都为你这事儿死去活来,除了你,我看没有第二个人是这样的。”
左真知骑着汗血宝马跑了一圈儿回来,沿路横七竖八倒着一些人,有的彻底站不起来了,有的正在慢慢撑起身,有的已经站起身,看见他和马,又伸长了手臂,但腿脚已不听使唤……左真知问:“你们怎么啦?为何弄成这个样子?”
人们说:“你还在做梦呐?因为这事,天下都大乱了……”
左真知更是糊涂了,说:“发生了什么事?有这么严重吗?”
人们哭笑不得:“您真是福人憨相呐!我们为这事舍命的舍命,撞墙的撞墙,残废的残废,您却在四处兜风玩耍。看你也不像个骗子,到底是谁在骗谁呀,老天!”
左真知想了想,说:“你们何苦要冤枉自己呢?”
人们纷纷瞪大眼睛问:“真凶在哪里?”
左真知说:“哪有凶手?”
“死了残了这么多人,没有凶手,怎么会发生这场惨剧?”
左真知便对汗血宝马说:“马儿啊!你的意思呢?是走是留,你自己看吧。我还得回家赶写一篇论文,没时间陪你玩了。”汗血宝马用头蹭一蹭左真知的胸口,打一个响鼻,双蹄跃起腾在空中,长嘶一声,蹄落处,烟尘飞溅,瞬息间,已不见踪迹。
邻人又来了,一脸讪笑,说:“左大侠威风一时,这几日怎么不见出门了?”
左真知放下手里捧着的书,微笑着说:“此言差矣!我左某人向来深居简出,何时有过威风了?”
邻人说:“你还是谦虚。外面对你的传闻我是注意听了的,了不得呀,简直是爆炸式新闻,而且持续效应那么强!”
左真知问:“传我什么?”
“传你拾金不昧,传你英雄救美,传你获得国家勋章……等等等等。别谦了,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的表现了。我们虽然是紧邻,但我从没把你看作是‘隔壁的诗人’,人还是实在一点好。”
左真知和颜悦色道:“传说归传说,但我不是传说。我也不会谦虚。我们为邻这么些年,我的性格,你是最了解的。还是说说有用的事吧:我屋后种的那一小块白菜,近日虫子又多起来了,除了使用农药,有没有别的办法?”
邻人捂了嘴“嗤嗤”窃笑,又转过脸来,说:“菜地里生虫子,是缺水,你多给浇水,虫子自然就没有了,用不着喷农药。”
左真知作揖道:“多谢提醒。过两日有一笔稿酬要到,我买两壶酒,过来喝。”
邻人脸上现出美色,说:“村北头的深巷子老李自酿的谷米酒好喝,到时候你吆喝我一声,我去打酒。”
左真知按时不误给菜地浇水,白菜还是让虫子吃了不少。他已经三天没吃上煮白菜了,每顿只吃两个馍。屋角的一只厚沿大瓮里腌着半瓮酸萝卜,每次捞出来一两个,切成片,可以做一盘菜。大热天,腌萝卜的盐汤上盖一层腐沫,要不时用高粱穗去搅打,盐汤才会保持清洁。
菜地里的虫子说:“我需要水分。”
菜地对左真知说:“白菜要想长大,你得给我浇水才行。”
菜地里的虫子对白菜说:“土里没有水,我只有来你这儿要了,不要怪罪我,我也是没办法。其实大家本来都好好的,我也不想侵犯任何人。”
白菜对左真知说:“您看吧,事情就是这样,我就这么个处境,其实我没有要求,要不是为了您,我才不想受这些窝囊气呢!”
虫子又对左真知说:“其实也不是我硬要跟你争饭吃,我一家世世代代就在这里混饭吃,虽然代代要饿死不少,但还是活了下来,生活质量好与坏,已然不计。现在连简单的生命维持也是问题了,不得不打破规则了。”
菜地悲哀道:“我怎么就成了一块菜地呢?好好的草地不做,做甚么菜地!做块荒地也比这个强!真不知撞上了什么大运……”
左真知一时为难起来,想不出办法安慰众人,就想要了结自己。这时菜瓮里的酸萝卜哭诉道:
“大人啊!赶快去赶走那些虫子吧,我快要让它们折腾死了,每日来我这里花天酒地大吃大喝,还要拉屎撒尿,才肯离去,这种水深火热的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全看在您的面上了!您要不拿个办法,我们就要自己想办法了,到时候您可别埋怨我们……”
左真知双眉倒竖,怒目圆睁,骂道:“这还了得?!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时菜瓮里的虫子却说:“大人您先别这么激动。您想想,我们就是一些水生的微虫,这是说的好听,说不好听的,只是腐水里的一些寄生物,连虫子都算不上,要不是酸萝卜告状,您何时注意到我们的存在了?我们真的是微乎其微啊!值得您动这么大气么?”
左真知端平了眉,想了想,也是啊!它们其实是最可怜的,我每日用高粱穗打扫它们,也不知伤害了多少同类,我在这其中造下了多少罪业,它们从没吭过一声,我该感激它们才对呀!忏悔都来不及!
盐汤就说话了,说:“左大人,您可别一头扎进盐汤里。事情咋说也没有这么坏,这盐水泡着,什么都坏不了。”
左真知一醒,悟道:“对呀?不就是水里撒把盐么?左真知做得,盐汤也做得!”
菜地里的虫子慌忙跑来,报告左真知:“昨晚听了天气预报,说三天内要有大暴雨,这里地势处于低凹地带,山洪暴发,有水患危险,我们全家打算马上搬迁高地。许多年来您对我们有恩有情,想着报答,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正是时候,赶快搬家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左真知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们有情有义。但没了菜地,我吃什么?与让大水冲走,有什么两样?”
虫子说:“搬到安全一些的地方,再开一块菜地不就行了吗?”
左真知说:“再开一块菜地,情况还不是一样?”
虫子嘟囔道:“这土地太干了,应该再有湿润一些的土地。”
左真知“哈哈”大笑道:“近日有大暴雨,山洪都要暴发了,这里马上就是一片汪洋大水了,哪里还有土地?”
虫子惊慌道:“消息确切吗?你可是从来不撒谎的!”
左真知睁眼道:“刚才你说的呀?”
虫子就没了。
天真的下起雨来,温润的雨滴落在地上,无声渗入土里,菜地在雨天里睡着了,没有再醒。白菜逢了好时节,随意漫长。简简单单的二份菜地,实在太简单了。秋凉后,左老师走进菜地,砍回二百棵卷心大白菜,乐道:“收获不错,够一冬一春吃了。”
稿酬到了,左大侠去呼邻人,邻人来,笑逐颜开,问:“到了?”
左真知说:“到了。”
邻人伸出手,左真知把几枚铜板放入他的手心,转回身去。邻人一溜风转到深巷子老李家,打回两壶真正的谷米酒。二人就了一盘腌萝卜,一碟花生,对饮起来。
“还是知识有用啊!”邻人抿了一口酒,感叹道,“能换回酒喝。”
“文化知识不会没用。”左真知也抿了一小口酒,说,“不单单能换酒喝。”
“还能换什么?”邻人再喝一口酒,问得好没意思!
“能换的东西太多了,而且换回东西后,知识还是你的——拿钱买东西,东西到手,钱就给了人家。知识不是这样。”左真知说,“你想要什么?”
邻人喝一口酒,骨碌碌转着眼,想半天,说:“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不敢去想。自己也没有知识,想也是瞎想。”
左真知笑说:“没有知识可以去学习呀?”
邻人放下酒杯,一脸茫然,又一脸惊喜,问:“知识不用拿钱去买?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要钱的东西!”
左真知说:“是呀?难道你不知道?从古到今,你听说过知识还用拿钱买的吗?再说了,有钱也是买不到的。”
“知识这么有用,竟然不要钱就可以得到?我不信我不信!”邻人摆摆手,又去喝酒。
“所以你到现在还是没知识。”左真知说,“如果你能相信这个事,不愁没知识。”
“你看我哪有钱?拿什么买知识?写一篇文章,换点稿酬,咱们就可以买酒喝了。”左真知又说。
“你这么一说,我倒得掂量掂量了……”邻人开始动摇,想了又想,心生一问:“那么,知识在哪里呀?”
左真知笑笑,说:“遍地都是呀?难道你看不见?”
“我说呢,原来知识这么不值钱!怪不得不用拿钱买!”邻人又是满脸的笑了,说,“跟破砖烂瓦一样。”
酒喝完了,邻人两眼微红,站起身要走了,对左真知说:
“这次得真的谢谢你了,以往我们在一起喝酒,你从来不提这个,今天才把秘密告诉我,你要早说,我这些年也不至于这么落魄——不够意思!但是还得谢谢你,毕竟还是告诉我了。明天我就去外面捡知识去,拾掇一下那辆烂牛车,套上老牛,拉一大车知识回来,换一百亩水田,换一处四合院,换个年青老婆,再换个官当当,我也就知足了——不是我那知识还一点不少吗?不过都拿去也行,要它也没用了……”
邻人摇晃着身子走出屋外,哼起了一段小曲:“深巷子老李家,不出门红遍天下。问问为什么,谷米酒不掺假……”左真知摇摇头,又叹息一声,去收拾碗盘。
左真知到街上闲走,远远望见邻人赶着一辆老牛车,车上装得满满的。破牛车被压得“咯吱咯吱”作响,老牛满身汗湿,“哈嗤哈嗤”喘着粗气,牛车走得很慢。过往的行人指指点点,说:
“都什么时代了,建筑垃圾还用牛车拉?”
有人就回道:“现在查得严,不允许填埋作地基用了,塌楼的事太多了。”
又有人就说:“那也可以填河道呀?顺坡一推,不就下去了?还用交通工具?况且又是牛车!”
“谁知道呢!……”
邻人看见左真知,高兴道:“太感谢你了!你看,不到半天功夫,就捡了满满一车知识,真是遍地都是。早知是这样,何必当初呢?你真是我的贵人!”
左真知茫然道:“你在说什么?你拣错了,这哪是知识!是一大车金砖!”
邻人大惊,去捂左真知的嘴,悄声说:“别出声!你说的是真的?点头就行!”
左真知点点头。邻人左右环顾,说:“那这一路上,我算是安全的。问题是离家还有一截路,怎么保证安全?——你拿笔写在我手心上就行!”
左真知的嘴被邻人捂住,气都喘不过来,好不容易挣脱,大声道:“已经满街都是了,还拣这么多拉回家作甚?”
邻人愣道:“这也是真的?”
左真知道:“我何时骗过你?”
“昨天喝酒的时候,你为何不说?害得我修大车砍了屋后的一棵老树。——不够意思!不过现在说了,还得谢谢你!——天哪!金子也这么便宜?!”邻人扔开牛缰,长跪地上,不住磕头。
“早没人要了。”左真知说。撇开邻人,向前走去。
邻人的生活改善了,请左真知过去喝酒,说是要酬报。这一次桌上摆了一大坛谷米酒,下酒菜自然丰盛至极。
“我已经跟深巷子老李说好了,每年供应我三百坛上好的谷米酒。尽管喝!”邻人不无自得。
左真知说:“何必呢?你也知道我的酒量,喝二两是上限。”
邻人说:“哪里!酒量是喝出来的,你还是喝得少。”
左真知说:“为何要喝那么多呢?喝多了愁多。没听说‘举杯消愁愁更愁’吗?”
邻人说:“哪儿有愁?有酒喝了还愁?‘一醉解千愁’,你也不是没听说过。”
左真知说:“那你到底有多少愁?”
邻人一时纳闷儿:“不是说没有愁吗?”
左真知说:“一醉就解去千愁,天天醉,你算算已解去多少愁?你算算又有多少愁还得喝酒?”
邻人恍然:“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左真知说:“是不是这样的呢?”
邻人说:“你这么一说,好像就是这样的了。”
“本来就是这样的。不是我说了才这样的。”左真知说。
邻人过了几年骄奢放纵的生活,突然间又潦倒了。来找左真知,问是怎么一回事,一牛车金子说没就没了?
左真知笑笑,说:“没了正常啊?有有的时候,就有没有的时候。什么事不是这样?”
邻人说:“那也不能这么快呀!”
左真知说:“你觉得快,我还觉得慢呢!”
邻人说:“你骂我。”
左真知说:“你要这样想,我就不说了。”
邻人说:“那我再去捡一车?”
左真知说:“是呀,谁都要这样做。”
邻人套上牛车,又捡回一车金子来,又过上了失去的生活。过一段日子,又潦倒了,来找左真知,说:
“怎么又是这样的呢?”
“你想怎样的?”左真知微笑着问。
“这种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邻人苦着脸,“当初你问我有多少愁,我还不肯承认。现在才知道,‘抽刀断水水更流’……怎么办?”
左真知说:“你一捡就是一堆金子,我有什么办法。”
邻人面露难色,渐渐绝望,最后忽然想起,说:“当初你说过一个什么来着?对了,‘学习’!你说过‘学习’这个事。——什么是‘学习’?”
左真知朗声大笑,说:“是‘学习’无异,亏你还记得!”
邻人央告道:“快告诉我,‘学习’是咋回事?我非常需要‘学习’!”
左真知笑说:“其实这么多年来,你已经在‘学习’了,不然你不会有‘学习’的需要。正如一直在喝酒,就有喝酒的需要。我相信你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不然就不会厌烦去捡金子了。”
邻人好像听懂了左真知的话,但还是一塌糊涂,说:“那我究竟学到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左真知认认真真地说:“不知道就对了,不知道才去学习。”
邻人想了半天,开口问道:“那我从哪里开始呢?”
左真知说:“就从现在开始。随时随处都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