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末非手抚着胸口，感觉手触在了一支弹簧上，他感到奇怪，这种感觉很陌生，让他无所适从，他开始寻找，知道缺少了东西，但找的又是什么？他用手暖着自己的胸口，那个小东西不仅在跳，还发出声音。他把身体上的热全部灌入手掌，那个小东西开始说话了：“你、你、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位末非一下子热泪盈眶，不能自持……眼泪遮挡了视线，像屋檐上的雨帘，老房子，你还看得见我在院子里玩耍的身影吗？院子西南角，有几丛灌木，至今都叫不出名字，但它还在，那个玩耍的小孩，就留在了那里。他留下了，我走了……位末非的停留非常短暂，只两秒钟，乡村和城市就隔了那么远……“时光不是白驹，是一次爆炸吧？”他这样想着，听着屋外的雨声，这傍晚像一个磨盘，“那么路程呢？其实就是一种感动。”位末非长叹一声，又笑笑，站起来。
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又一回去感知这并不空旷的大屋，住进来一个多月，这屋子由陌生变得熟悉，由寂寥逐渐变得耐人寻味，有时甚至错觉地以为这不是租来的房子，需要去提醒自己，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的。这种提醒往往是在自己最需要休息、需要放松的时候，冷不丁冒出来，像一句温暖的咒语，从心中滚过……
“老师，您收我为徒吧，我不想上学了。”
“为什么？我也是个教书的，跟我学和在学校里学有什么两样？”左真知这一次不在水边，在山中。
“他们讲的和您讲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说说——”左真知在山腰搭了一个茅蓬，在坡上开了一块薄地，种上土豆，秋天收了几大筐，每日中午一颗，在火灰里焐熟了吃。
“我说不上来……”
“那就是一样。我跟他们没有不同，我还不如他们呢。你赶快回去吧，别耽误了学业。”左真知每天一顿、每顿一颗半熟的土豆，把饥饿逼得无路可走，饥饿就蜷缩成肠子，来跟他谈判。肠子说：“阁下，咱们不要对立，是不是该寻求统一？”左真知摸一摸下颌上的青须茬子说：“怎么统一？”肠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说道：“你看，没有我，你就没饱；而没有你，我也难以成立。我们这不是都离不开吗？这就有统一的基础。只要你让一让，我们就都过去了。”左真知双目一闪，两道金光直射肠子，发现是一条虫子，哈哈大笑说：“是你饿还是我饿？若是你饿，我没办法给你找吃的去；若是我饿……我就从没饱过。你心里有我，可我没有，这不都是你么？还要什么统一？”肠子一次谈判不成，就恼成饥饿，继续与左真知对抗，左真知还是每日一顿、每顿一颗土豆。
“这就不一样！”位末非说。
“什么？你说什么？”左真知摸着后脑勺，不明白他的话。
“您生活这么艰苦，跟学校里那些老师们大不一样，他们每天抽一包烟就两块多钱，您一颗土豆最多五分钱。”位末非抽泣着。
“我说过，我不如他们嘛……”
“但他们没有一个会写诗的，——还说人是猴子变的，我倒觉得猴子是人变的——老师您收下我吧，我不想变成猴子……”
会写诗？会写诗管屁用！一天一颗火灰焖土豆，吃得肠子都耍我！诗是什么？诗是无！好在我还有土豆！诗不认土豆，所以土豆也记不得诗。诗是什么？诗没有住处，客店一晚，第二天又是流浪，要不是这座山，我会像石头一样裸露！位末非，你赶快回去！此处不得久留……
位末非死皮赖脸不走，师父便拿起一根树棍，在他屁股上抽了三下，抽出三道红印，位末非转身说，：“我的裤子还没褪下来呢！”师父说：“我打的是你的衣，不是你！”一看，果真裤子上有三道口子。位末非一边走，一边回头，嘴里说：“我还会再来的。”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位末非想念师父至极，也到了做功课的时候，安安静静坐下来，开始诵读诗本。
打开封页，看过前言，看第一首，题名《午后的早晨》：
正午醒来
天还未明
树
梦见鸟鸣
我在路上徘徊
正午醒来
天开始放亮
鸟
落上树梢
我走上村口的大道
正午醒来
上午开始
路
漫过路
接通早晨
诗所对应的编号是“122”。
左真知所在的地方，无人能知。位末非去哪里寻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