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丧事办得极简便,没开土场宴席,没吹拉弹唱,没送魂哭喊,没有那些夸张的戏剧戏码,只记得你被送回来的时候装在一个盒子里,真真像个盒子——我很小的时候你买给我过生日的蛋糕盒,那种圆形白色塑料泡沫的盒子,还不是现在常用的环保方形纸盒。关于这些盒子,倒还有一些琐碎的记忆,记得你妈妈,那便是我奶奶,往往是蛋糕买回来后第一个抢着预定蛋糕盒的。吃完的蛋糕盒她便用来装她做的各式吃食:夏天焐在里面发酵的酒酿,冬天存在里面保温的红薯,还有时不时出现的花花绿绿的杂粮饼。记得有年生日你买给我的蛋糕特别大,我快乐得丢了魂,急急去端存在冰箱里的蛋糕,不知蛋糕的托底和我抱着的上部分的盖子是不连在一起的,就这样糊糊涂涂地把整个蛋糕摔在了地上,我吓得傻了眼,你却反常地只是笑我。还记起关于你的点点,是你曾经在蛋糕厂工作,初中毕业后的第一年夏天,摔着汗珠在工厂里打鸡蛋。我喜欢看你打鸡蛋,左手扶着的碗定是与桌面有一个恰到好处的斜角的,右手熟稔地把筷子撑开一定角度,然后飞速地旋转,筷子与碗壁有好听的“呱嗒呱嗒”声。我梦想着能练成和你一样的本事,你却告诉我打鸡蛋是痛苦的回忆。
然而你着实是被装在棺材里的,怎么到了我眼里就成了盒子了呢?
你是出意外走的,被什么东西炸烂了五脏六腑。我没多问,对我来说不过是你去了,你怎么去的,我又何必去纠缠那么多呢?闲闲碎碎旁人在说,说你肚子上有窟窿,要专人藏好了肠子放进棺材盒。我听着竟一瞬间觉得恶心。
早上起来我刷牙,雪白的陶瓷洗脸盆上星星点点粘着的是你先前刮胡子留下的胡楂,柔和的底色映衬下有些扎眼。我咬着牙刷和满嘴泡沫凑近了脸去闻那胡楂,淡淡的好像有我给你买的须后水的味道,再闻又好像没有。耳边恍惚听到你跟我说:“我去出差,下星期回来。”我点点头。你背后是七月流火的艳阳。我紧紧冬服,发现那是半年前的幻想。
又想起来你带我去办电影卡。暑期档后的不久,我跟你说起某部精彩的电影,说想再去看。你算着电影票钱说不如办张电影卡。我心里喜极,想的是约朋友出去看电影能多出的许多方便,嘴上却只说好。你开车带我去电影城,从驾驶位上微微转过头跟我说:“我去停车,你去办卡。”我动动嘴角说好。看你开往地下室,你不知我一看你走便忍不住跑起来,冲向电影城,掩饰不住的快乐。
再细究这些零星的事,竟又模糊起来了,好像看见是你拿着办好的电影卡春风得意地从电影城向我走来,穿一件我不曾见过的灰色长风衣,戴一副墨镜,样子和我看过的你二十来岁时的照片上的如出一辙。
按不知什么风俗,灵柩是要在家停几日的,便有黑色的小轿车载着你的棺木从殡葬公司送你回来。我看你的棺木,不是送走太婆时用的裹天鹅绒的简易纸板盒,而是货真价实的实木棺材。我仍疑心你躺在里面不舒服——棺木太深,定是很难看到外面。然而棺木的盖子是紧紧盖着的。怎么没人问我一声想不想再看看你?但我自己也没勇气去掀开那沉沉的实木的。
这日有许多帮闲,摆灵台放蜡烛。我疑惑为什么丧事要一办再办,入殓后还要头七,头七后还有七七,徒增他人的伤感。疑惑里还有掩不住的恼怒。
饭桌上和哥哥随口地谈,讲极琐碎的事,说奶奶做的饭太烂。聊得恣睢,又不敢吃太多,向哥哥说这几日陡增的便结苦恼。说奶奶肠胃不好,你也是,本以为到我这辈养养好是定不会再出差错了,没想到哥哥也常常闹肠病。我前些年也还好,最近也不知怎么的有便结。大约血缘里的东西,是怎么也抹不掉的吧。
你走了,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妈。年下我就该去上大学了,若考不好则有一大笔钱要出,若考得上理想的学校也定有大开销。往后家里只有妈一个人赚钱了,又要供我开销。你和妈的存款可够?你曾说若实在艰难就把手里的股债都卖了。
记得当时你是被妈狠狠骂了,说要是单为了我上个学要这么折腾那也没读书的必要。沉沉的压力一下落在我肩上。妈又说大不了到时卖一个门面房供我读书。你点头。我的心里也一下松了。
你的事还在办。我想到了卖车。
原你在的时候嚷嚷了几年买车,然而家离你和妈工作的地方又都不远,从小到大家里也不曾有远游的习惯,回想起来竟从没一家三口出游的经历。你又是职业的司机,公司配给你的车使用也自由,于是你买车的计划被一再勒令,只当那是你任性的要求。直到前年妈也考了驾照,你买车的事才又“死灰复燃”起来。
直到最后有天早晨起来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张大额的发票写着车子的型号,冒着冷汗觉得你是背着妈偷买了车,闯下了大祸。其实你再任性无知,好歹也是结婚十多年的人了,这些事还是不会这么独自武断的。妈回来后是淡淡的笑,说:“车买好了?”话语里带的竟然是骄傲。“还用多说!”你回答,“一次付清!”也是孩童般的得意。
从此又有了享受你开车送我的权利。
很小的时候是经常坐你的车的,你每日载我去幼儿园。那时小轿车还不是那么普及的,孩子们也不知为何多是有晕车的毛病,然而我却不曾有过,每每春游看别的小朋友吐得天昏地暗我便能昂着脖子说:“我从不晕车!我爸爸天天开车送我,早坐习惯啦!”其实那时你开的不过也是公司的车,我却生出自私的骄傲来。因为坐车,从小养成了听电台的习惯,稚嫩的声音、不准的音调总哼着你爱听的那个电台的台歌。有时你放卡带,范晓萱、梁咏琪、任贤齐不停地唱。还有我听不懂的粤语闽南语——我是不知你也听不懂的,只知在你车上便能听到那些歌。
关于你的车,你知道的,还有带眼泪的记忆。我腕上不大不小的一个疤,是你烟头留下的痕迹。小时你抱我下车,手里未熄的烟头意外地触碰到我的皮肤,“刺啦”一声过后是我的哭声。你皱皱眉头复又轻笑起来朝我说:“这有什么好哭的!”长大后我问过你这事,你说不记得。我说出时间地点你也仍摇头。你又诧异,说按我的记忆那时我不过四五岁,怎会把事情记得那般清楚?我当你的话是狡辩,急急地肯定自己的陈述。你也只说不记得,眼神里也不曾有一丝亏欠。
还有小时你常常要抓我。我留恋奶奶家、外婆家,往往一去便沉浸在她们的宠溺中不肯随你回家。你先是劝我,我不听。后你又推又拉我便哭闹不止。最后你粗暴地抓住我往你的车里丢。你把我从副驾丢进车里,我便不等你绕回驾驶席又从后座上爬出了车子——小孩子的身躯你又怎么能捆得住呢!你便气急败坏要打我,我跑向我的救星们,抱住她们的腿死死不放,把眼泪鼻涕都亮给她们看。于是“老黄伞”们又都撑出来了,跟你说让我再多住几日吧、不可以打孩子吧、你也要耐心点吧……印象里我的诡计是次次得逞的,那么我最后又是怎么回家的呢?
记忆有差错吗?也许你是对的吧!
后来我大了,你公司也开始车管,你不再送我。中间断档了十来年,我突然又得上了晕车的毛病,虽不致上车就吐但也常常头晕。坐你的车倒不晕,于是才发现不是自己不晕车是你车开得异常小心——油门的给送,打弯的大小都顾足后座的人。我也怀疑过这是不是你的职业病,复又自私固执地认为是你对我的特殊照顾。去年开始又偶尔能坐上你的车,是因为夏天中午太阳太毒,我中午回家吃饭你怕我中暑,中午送我晚上让我自己走回家。你开公司的丰田,后座的门是可以由驾驶座控制的。我坐你的车总喜欢你给我开车门——虽然我自己开也不过是一个动作的事。
你总说等我高考完便让我去考驾照,我很不屑。小时你常把汽车钥匙交给我让我发动汽车教我踩油门,我的自我感觉中,我是会开车的。
妈总是抱怨你,特别是她考驾照没过的那次,骂骂咧咧地说家里白养了一个职业司机。
我和你相视无语地笑。我们都知她是标准路痴,而且机械感极弱。她倒车进车库都常常要我告诉她怎么打方向盘,没过考试哪儿又是你的错呢!
我和你也常笑妈,说她的驾照考来是当了摆设。
我想车卖了也好吧。
你走了,我想到的是我的写作终于有大事可做材料了。
我去考试,应试的文章总需要大事来给积蓄的细节做情感的爆发点。身边至亲的人都健在,参加红白喜事,往往事件的主人公都不知是谁,然而这次,确是唇齿相依、骨肉相连的事了。
你走了,我想到的是妈的后半辈子。
我要给她张罗个新丈夫吧,要有人来填补我的父爱吧。我原打算是北漂,妈就托付给你照顾。妈还年轻,我怎么忍心她一个人过下半辈子?
你走了,我想到的是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你卷进谋杀案,被残忍杀害肢解,装在麻袋里被拖回来。我不信你的结局,死命掐自己的脸确认事实的真假,果真是不疼,心里释然地狂喜。
你走了,我想到的是要不要跟朋友提这事。
我是要用云淡风轻的口吻像《父后七日》那样靠着谁的肩在什么嘈杂的场合说一句:“唉,我老爹他挂掉了。”还是要把你的离开当成秘密,找一个树洞悄悄地倾诉然后掩埋起来?
……殡葬公司的人又来了,开着你曾经无数次用来接送我的那辆老式车要送你去火葬。我怎么能容忍呢?他们随随便便参与只属于你我的记忆。
车门打开了,司机先生弯下腰拉动你的黑盒子,他转过头朝我望,戴着和你的照片上一样的墨镜,我眨眨眼仔细地看,司机先生竟成了你的样子怔怔地望着我呢!
我张张嘴,喉头没有一个音节……阳光好刺眼……我睁开眼,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直直地照在被窝上。眼睛干涩地生疼,我明白过来,是梦。
我嘟囔了一句:“我又是有爸的人了。”
意料之外的眼泪倏忽而下。
当冬夜渐暖
文/王怡婕
“尘先生不知道怎样去写这个故事的开头,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的眼眶不红,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不去想洛小姐,怎么样把她忘掉。或许,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一“尘先生和洛小姐是在游戏上认识的,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电脑屏幕上那么一个小小的人物会给他带来那么多快乐,那么多。尘先生有时候真的不想洛小姐会和他有这样的默契,能够那么合拍,因为他怕失去洛小姐后,就找不到那么一个人了。”
洛小姐看着这本笔记的时候,真的是笑得好难过,笑到眼泪全部都流到嘴角了。
尘先生知道吗,其实洛小姐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洛小姐不知道她有没有机会把她的笔记也送给他了。
洛小姐和尘先生见面的时候,函馆还在飘雪。因为巧到尘先生恰随他爸爸去函馆出差考察一年,洛小姐又报名了学校里的交流生团,当两个人面对电脑屏幕同时发出了“忘了跟你说,我在函馆”“我下个月要去函馆当交流生了哦”时,洛小姐刚喝下的绿茶差点喷出去。
冬日的阳光晃过微醺的雾霭,泛着一丝丝金黄的光柱,有阵阵烘焙奶黄面包的出炉的馨暖。洛小姐喜欢这样视觉上的温暖,她曾在很久之前,幻想自己出现在尘先生面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
“你说我穿什么衣服好?你喜欢个性一点的还是干净一点的?”尘先生有些不知所措地发短信过来,洛小姐看着手机屏幕,情不自禁地笑了,原来尘先生和自己一样傻。“自然一点就好了。我登机了。”洛小姐关掉手机,她怕自己再看到尘先生的其他问题,她怕自己也那么拘谨起来。洛小姐也曾经在镜子面前努力练习过微笑的弧度,被室友笑愚蠢。
最终洛小姐看到尘先生的时候,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棉绒外衣,银色的拉链在围巾下跳跃着,睫毛上搭着有气无力的雪花,泛着潮红的脸颊上挂着淡淡的憨笑。他融在背后的一片白里,北海道人烟稀少,更何况是郊外,若不是周围同学的嬉闹,洛小姐觉得这世界好像寂静得只剩下他们。
“……嘿。”尘先生有些不自然地主动打招呼。
洛小姐微笑着回应,然后手忙脚乱地把紧紧捏在手里的那袋见面礼递给尘先生。
洛小姐其实很紧张很紧张。
“亲爱的小洛:
展信愉快。
好久没给你写信了呢。这些日子发生了好多,就拣些事和你说说吧。”
二
被学校交流生补习课囚禁了几个晚上,洛小姐好不容易逃出来,尘先生便拽她去了函馆山展望台。
缆车从山地到山顶,短短的长长的三分钟,洛小姐看着夜里的函馆一点点沉下去,灯光开始渐渐杂糅,像极了Mellerio麾下的皇冠。
函馆市的夜景,号称世界第一。
山上风有些大,洛小姐靠着尘先生,散光的眼睛把远处扇形珠宝般的灯光晕出一丝丝的芒辉,三色堇紫、水晶绿、拿破仑黄、杏橙……洛小姐好歹也是学过画画的人,但她总觉得自己库存的色彩种类已不够用了。狭长的街道退化成一条直线,就像圆退化成了点。
老师说,这叫点圆。
视线渐渐虚幻模糊起来,洛小姐耸了耸头,侧头看尘先生专注的眼神。尘先生的侧脸在夜色里显得很有距离感,心里突然升起了一阵刺痛。尘先生会像那些灯光一样,天亮就不见了吗。
尘先生注意到洛小姐的眼神,侧头笑了,抬起手,好像想揉她的头,但又放下了。“听说,在夜景中发现‘喜欢’和‘心’的文字的话,就会变得幸福。”
“那你找到过吗?”
“我啊……”尘先生笑笑侧过头去,没有再回答。
尘先生跑去买了一罐啤酒和一罐奶茶,扔给洛小姐奶茶:“这里没有餐馆也没有礼品店,可惜了。”
“嗯……我,我去上个厕所。”洛小姐盯着手里的奶茶,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尘先生不会知道,洛小姐其实是去把奶茶换成了啤酒,虽然那个老板有点奇怪地看着她。
回来的时候,尘先生已经喝了一大半,右手随心所欲地摇晃着罐头,洛小姐笨拙地拉开拉环,确定尘先生没看她的罐身,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爽。”洛小姐压着声音吼了一声。
尘先生笑着,也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洛小姐从不知道她的酒量竟那么弱,脑子马上就有点晕眩了,她手倚着护栏,一只手举高,恍恍惚惚地跳起来,对着山下,对着更像梦幻的城市,和深长的津轻海峡,大喊:“我很高兴认识你啊!很高兴!”
尘先生轻笑转过头来:“疯丫头,我也很高兴。”
洛小姐笑着癫着,好像感觉视线里什么都没有了,白晃晃的光在眼睛前抖来抖去,周围喧闹的声音融在风声里,践踏着她的脸,浩浩荡荡地涌向身后,归于虚无。她看到他的轮廓也像水彩画一样抹开了,任凭她怎么想用画笔弥补,都无济于事。
他也好像变成了迷人的光。
世界如果就这么停下来,就好了。洛小姐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去过意大利的那不勒斯,但是我觉得还是函馆的夜景最好看了。你应该知道的吧,它还叫蝴蝶海岸夜景。还有,你酒量不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要随便乱喝酒啊。”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