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有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会做诗!”
这消息在内廷里传扬开去。彼时是大唐仪凤二年,即今历公元677年的事。大唐王朝的皇后武曌,后世被称为则天女皇帝的人时年五十四岁。她坐在幽静而深邃的宫室之中,从御案高高堆积着的奏折案卷堆里仰起头来,就看到了那首被工工整整写在洒金碎花小笺上的诗。那是一首题为《彩书怨》的五言律: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武曌一目十行地看过了它,沉吟半晌,而后却不置可否,只是问那呈诗进来的女官:“你觉得怎么样?”
女官战战兢兢地俯伏在大殿冰冷的金砖上,不敢抬头。谁都知道,近些年来天后的威势和权力已经与当今皇上并驾齐驱——不,甚至可以说比皇帝更胜一筹了!后宫里任何胆敢反对她的人都已被她一一扳倒,她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威不可犯,这个踞坐于宝座之上的女人,单只是一个眼神,就可以轻易地决定别人的生死。
女官的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但她熟知天后的脾气,但凡她一声令下,必然要得到明确的答案。女官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禀道:“启禀天后:微臣以为宫里的传言不过是过誉之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豆蔻初开,春心萌动是有的,写些什么春啊怨啊,也都在情理之中……”话未及完,她便听到武曌略带嘲讽地轻轻一笑——这笑声反倒令她释然了一些,“微臣妄议,惹天后见笑了。微臣原是不懂诗的。”
“罢了。”武曌说,“起来吧。”
女官连忙乖觉地从地上爬起来,垂手立在案旁。武曌又问道:“这个做诗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启奏天后,叫上官婉儿!”
“上官?”武曌似乎不甚在意,随手将诗稿放到案边,又打开了一本奏章,“这个姓氏在内廷里倒不多见啊。”
“她是上官仪的孙女。”女官冲口而出,但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于是赶紧闭嘴。她偷瞄一眼:好在天后看过诗篇之后仿佛心情甚好,并没有责怪她,也没有再问下去。武曌靠在描龙绣凤的御座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奏折,似乎已经将那诗稿和她通通忘记。女官偷眼望去,只见凝视奏折的武曌眉头不时皱起,一颗心不禁又提了起来。站了许久,才终于听到武曌低声说:“你先下去吧。”
“是!”女官如释重负,急忙施礼,匆匆地退了下去。等到她退下的时候,武曌疲倦地将奏章掷到桌案上。华丽的大殿上空旷清冷,虽然有些侍女,却都如泥塑木雕一般。一种少见的苍凉和寂寞突然爬上这个坚强的女人心头。
五十四岁的皇后身体仍然健旺,而她的丈夫大唐高宗皇帝李治却孱弱多病。多年以前庙堂上的政务就已一应交付于她。而后无论在宫廷还是庙堂,她始终是至尊而无可匹敌的。为了巩固她自己的地位,她做出的牺牲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可是在这一刻,当那种苍凉和寂寞油然而生的时候,武曌感觉到自己正迅速地衰老下去。
于是她又轻轻拈起那张诗稿,慢慢地咀嚼着它,终于脸上绽出一丝笑意:
“这哪里是什么春心萌动的诗——这是一首要见我的诗!”
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随即脑海中迅速掠过一幅幅影像——
她怒气冲冲地闯进文华殿御书房里,她的丈夫、高宗皇帝李治沉默不语,而起草诏书的官员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那是她一生之中所受到的最严峻的挑战。那个素日以文采诗赋名满天下的人正仓皇地躲避着她的眼神……
“上官仪!”武曌低声说,“我都几乎忘了你还有个孙女在内廷里了。这是个怎么样的小女孩呢?她为什么写这样一首诗要求见我呢?她是会在我这里收获光荣与梦想,还是会被我轻轻的一句话置于死地呢?有意思……”
她凝视着空旷的大殿。
“或许,我身边是该有个人陪我了。”
但是她却没有立即有所行动。一连数月都风平浪静,武曌不动声色地让尚宫们一一收罗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的一应资料。她反复琢磨着那些隐藏在纸张字句下的深意,沉吟不决。最后,她做出了可能是她后半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亲自去探访那篇诗歌的小作者,而且是微服前去,不乘銮驾。
当她轻轻地走进那座荒芜清冷的废殿之中时,看到年轻的女诗人正聚精会神地埋首在大卷大卷的经籍当中。皇后从那些堆积在桌案上已被翻得页脚发黄的书籍文章之中看到熟悉的内容——她的著作。
在那个午后,日理万机的皇后在那间残破的屋宇中沉默地站立了良久,没有人打破她的沉默。无数细小的灰尘在窗棂透过的光柱里欢快地飞翔,直到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终于从典籍中惊醒——
“我……婢子……天后……”她回转身来,衣着朴素,也没涂脂抹粉,像一块封存在古井里的温润的玉。她吃惊地望着武曌,而后眼神转为惶恐。
武曌摆摆手,宽宥了她的小小失礼。这个因心狠手辣而让群臣侧目的女人俯下身来,用温和的声音说:“不必拘礼,是故人之子。上官婉儿,你知道么?”
她把“你”字的字音扣得极重,并托起名叫上官婉儿的少女小巧的下巴,审视着她眼眸中流转的眼波,并且断定这个女孩子对那段历史并非一无所知,尽管她在内心里不愿让武曌看出这一点。于是武曌叹息一声,说道:“你祖父和父亲的死,说起来都和我有关!”
上官婉儿心里翻起了波澜——她想不到武曌会在初相见时就毫不犹疑地戳穿隔在她两人之间的这一层窗户纸,而那本是婉儿所极力回避的,她毕竟只是十四岁的女孩子。
初记事的时候,她就生活在宫掖之间,她的天空从小就是方正而狭窄的,长长一堵宫墙可以扼杀她小心灵里所有的希望。母亲常常告诫她说:“活下去!”为了这个人生本能的目标,她可以不择手段,但当武曌如此坦然地阐明她们之间的仇恨时,上官婉儿竟感到无所适从。她嗫嚅着说:“我不记得先前的事……”武曌凝视着她,回答道:“我相信。”
这一年,上官婉儿才十四岁。然而,十四年里,她实际上已经无数次想象过今天的场景了。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就像那些飞翔在光柱里的灰尘一样真实而又捉摸不定。为了这一天,她已经准备了许久。甚至连她的出生也是为这种宿命所做的一部分准备。
上官婉儿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她有记忆的年龄比所有女孩子都来得早。从她记事的时候起,母亲郑氏和自己生活在一片寂静而灰暗的地方。在那里,破旧的宫墙上生出斑驳苔痕,一大丛一大丛的野草在庭院里肆意地生长;与之相对应的天空,则如此狭窄,如此高不可及。
那是一个叫做掖庭的地方。此后终其一生,婉儿也没有把它忘记。她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她经常指着远处连绵宏伟的宫殿问母亲:“娘,那是什么呀?为什么比咱们的屋子漂亮呢?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住到那里去啊?”
然而母亲只是冷静地捂住她的嘴。
渐渐的,幼小的婉儿也知道自己似乎不是个受欢迎的孩子。她摇摇摆摆地在掖庭中跑,总是会有谁假作不小心绊她一跤,或是直接拍一拍她的脑袋。而每当这时候,母亲总是假装没看见,任由小婉儿自己去哭,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才会给她静静地讲述那些过往的事。
婉儿,你的姓氏是上官,这是一个即使在整个李唐王朝都称得上古老而光荣的姓氏。这个家族曾经官居显赫,万众钦仰。那时候,上官氏在长安城里拥有着奢华的府第,就像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宏伟宫殿一样。那时候,上官家的人都拥有自己的天空和自由。每逢春秋,家里的人都会出游——母亲坐着由两匹温顺的白马拉着的红木雕车,车的一角春天插着柳枝,而秋天则插着茱萸。长安城外,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处处繁花如锦。父亲骑着马、背着弓、悬着剑跟在车边与母亲谈笑风生……
可是,这一切最终都消亡了,只剩下那些记忆烙在母亲郑氏的脑海里,越磨洗越清晰。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用最低微而坚定的声音,把家族的故事——讲给年幼的女儿婉儿,并且教她诗词哥赋——她之前是诗礼簪缨大族出身,腹中颇有掌故。而小婉儿聪明伶俐,能举一反三。她将那些艰难深刻的学问当作游戏一样乐此不疲,像海绵一样尽情吸纳。因此,在掖庭那些同龄的小女孩里面,婉儿虽然小,却已经卓尔不群了。
然而,有一些最简单却最深刻的道理她却还不明白。郑氏知道,婉儿是极其聪明的,但有些道理,是非得碰得头破血流才能真正深刻体会的。七八岁时,婉儿就活跃起来,她和掖庭的其他小女孩子们打成一片,成天嘻嘻哈哈的。她并没有意识到,在这种环境下生长起来的女孩子大多早熟而富有心机,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对她们这些充作内廷官婢的女孩子来说,内宫掖庭局的“令”和“丞”已经是令人目眩神迷的“高官”了。每当这些女官来巡视的时候,小女孩们都会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婉儿也未能例外。那时候在她心目中,那些女官们光明伟岸有如神祇,她们的光彩甚至胜过了母亲多年来的教诲。于是婉儿在女官们来巡视之前拼命打扫庭院。黎明的微光还没穿透黑暗,她就拖着把大大的扫帚在庭院里了;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她已经一个人扫完了大半个庭院。她累得满头大汗,这时,一个女伴走过来说:“哎呀,婉儿真能干!”
上官婉儿拖着长长的扫帚,得意地笑了。